宋濂與戴良友誼變異淺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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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濂與戴良友誼變異淺談
論文關鍵詞:宋濂;戴良;友誼;婺州;元末明初 

  論文摘要:宋濂與戴良是同鄉同門好友,在元末明初的文壇上,他們都有很高的聲譽。然而,由於政治立場的不同,他們在元末的社會大動亂中,分別走上了不同的政治道路。由於種種原因,戴良與宋濂的友誼很難維持下去。探討元末明初同門朋友友誼的變化,可以更加深入地瞭解當時文人的心態和嚴酷的生存環境。 
   
  宋濂(1310—1381),字景濂,原籍婺州金華潛溪,六年(1346)遷婺州浦江(今金華浦江)。戴良(1317—1383),字叔能,婺州浦江人。戴良雖然小宋濂七歲,但由於他們同鄉,且都師事過元末的大儒柳貫、黃溍、吳萊,因此,兩人在婺中有著密切的交往,並建立了深厚的友誼。 
  至正九年(1349),元朝大臣餘闕來婺州任浙東道廉訪司事,宋濂與戴良一道去拜謁。餘闕十分賞識兩位後輩的德識才學,除了盛情誇獎和熱情勉勵外,“且各書齋扁為贈”[1]1577。後餘闕得知柳貫去世,有遺稿留在家,即命宋濂和戴良“匯次之”[2]序。宋、戴兩人受命後,將老師柳貫可傳世的作品編成《柳待制文集》二十卷,請餘闕和老師的友人危素作序,餘闕命刻之學宮。柳貫尚有古今詩907首,雜文248篇,宋濂和戴良又輯為《別集》二十卷,命柳貫子卣藏之。 
  至正十年(1350)二月十五日,宋濂攜家自金華遷浦江孝門橋。這樣,宋濂和戴良同處一邑,有了更多的交往。是年八月,宋濂撰成《浦陽人物記》,他請戴良為其作序。戴良在序中給予了高度的評價: 
   
  今景濂氏以不世出之才,蒐羅廢墜,抉剔幽隱,撰成乎此書。使夫一縣之內,數百年之間,忠君孝父之則,施政為學之力,以及女婦之範模,莫不粲然而具備,交見乎吾前。其視彼之區區土物之小者,孰得而孰失哉?吾見浦陽之為縣,將自是而出色矣[3]卷6。 
  宋濂於至正九年曾因危素之薦被朝廷授予翰林編修之職,由於老師黃溍在朝中堅決求退,加之宋濂對元朝也失去信心,故來到浦江後不久,即入浦江仙華山為道士。宋濂的行為很不為時人所理解,且遭到一些士大夫的嘲笑。戴良曾與宋濂談起此事,宋濂即請戴良為其寫序辯護,以祛除人們的嘲諷。“子知我者,何不贈之以言,使有以解彼之嘲,而且以卒餘之志也。”戴良應命寫了一篇《送宋景濂入仙華山為道士序》。文中,戴良複述了宋濂四條不能為官的理由後,即援引“賀知章辭祕書之職,請為道士於荊川;陳圖南不應時君之召,入嵩山為道士”的例子為宋濂壯行,可謂深得交友之義。 
  朋友之道,不僅僅侷限於談學論道、切磋學藝,也在於對對方生活上的關心。戴良一次病倒,二十多天不見好轉。宋濂特地趕往探視,安慰勸勉,授之良方,直到戴良病癒才辭別。宋濂之於戴良,亦可謂厚矣。戴良有感於宋濂的關懷,寫了一首《病中承宋編修見過》詩以致謝[3]卷6。 
  至正十一年(1351)由韓山童領導的紅巾軍大起義,敲響了元朝滅亡的喪鐘。之後,各地起義此起彼伏,愈演愈烈,相繼出現了劉福通、張士誠、陳友諒、方國珍、朱元璋、明玉珍等軍事集團和政權。至正十八年(1358)十二月十九日,朱元璋率軍攻下婺州,二十二日,朱元璋在婺州置中書分省,並將婺州改名為甯越府。朱元璋雖為不通文墨的和尚出身,但作為起義的領袖,他深知羅致人才的重要。故婺州被攻下後,他即派人蒐羅婺州文人至他的幕下,以備顧問。 
  至正十九年正月二十七日,朱元璋命婺州知府王宗顯開郡學。宋濂被聘為五經師,戴良被聘為學正。有關史料記載道:“(己亥正月庚申)命甯越府王宗顯開郡學,延儒士葉儀、宋濂為五經師,戴良為學正,吳沉、徐原等為訓導。時喪亂之餘,學校久廢,至是始聞弦誦之聲,無不忻悅。”[4]是年六月,朱元璋離開金華回到應天(南京)。至正二十年(1360)三月,宋濂與處州的葉琛、章溢、劉基被朱元璋召至南京。 
  至正二十一年(1361),元廷以薦授戴良淮南江北等處行中書省儒學提舉、中順大夫。二十二年(1362),戴良由金華道經杭州,抵蘇州上任。當時蘇州名義上還屬於元廷,實則是張士誠大周政權的所在地。 
  從上面的史實敘述中我們可以看到,宋濂和戴良一對同門好友,在朱元璋攻下婺州後,他們一同被聘至婺州郡學任教員,朝夕相處一年多後,卻又分道揚鑣。何以宋濂應朱元璋之召,而戴良卻轉而仕元,走上一條與宋濂對立的道路上去呢? 
  從宋濂這方面講,他幾次參加元朝的科舉,都以失敗而告終,這不能不使他對元朝的一系列制度有所懷疑和批判。例如,他的《龍門子凝道記》,即以寓言的方式對貪婪的統治者、不良的社會風氣、醜惡的世態都有過尖銳的鍼砭和批判。他拒絕接受元朝授予的翰林院編修的職位,一方面固然有老師黃溍的影響,但主要是對元朝已徹底失去信心。他一度出為道士,但作為一個有強烈歷史使命感和社會責任感的儒家文人,宋濂的內心無時無刻不處於“仕”與“不仕”的激烈衝突中,尤其是至正十一年(1351)紅巾軍大起義爆發後,對“鳳凰不來,生民遘屯,如水之溺,如火之焚”[1]1753的現狀更是憂心如焚。《龍門子凝道記•觀漁微》中漁夫對龍門子“肥遁”的尖銳批評,可以看成是宋濂內心的自我譴責。但是,在出仕的問題上,宋濂堅持一個要求,那就是:君王必須像劉備三顧茅廬請諸葛亮那樣禮聘他,不然寧肯老死山中,也不肯出仕。他曾這樣說道:“君子未嘗不欲救斯民也,又惡進不由禮也,禮喪則道喪矣。吾聞君子守道,終身弗屈者有之矣,未聞枉道以徇人者也。”[1]1754宋濂甚至以孤獨氏二女因無人作媒、寧死不嫁的故事,來表明自已要由禮而仕的堅決態度:“區區一女子,尚以死守禮,予曾謂學先王之道者,乃不由禮乎?” 
  在朱元璋攻下婺州前的幾天裡,宋濂就接到了昔日的朋友、後為婺州知府王宗顯的禮聘,要他出任婺州郡學五經師,但一招即往的做法不是宋濂的性格。故宋濂仿效嵇康的《與山巨源絕交書》作《答郡守聘五經師書》,以多病、親老、性懶、樸憨等理由辭謝,書中有“與執事相契亦歡甚,初無不共戴天之仇,執事何為欲強之乎?”之句。不過,由於前面的敘述,我們知道拒絕就任五經師不是宋濂真正的本意,所以上面的.俏皮話,僅僅表明自己並非是自輕自賤之徒。王宗顯看出宋濂並非深拒固辭,故幾番禮請,終於在次年正月郡學開學的時候將宋濂請出。 
  從拒絕出仕元朝翰林國史院編修之職,到投身於一個沒有多少文化的軍事首領朱元璋的幕下,這巨大的反差確實令不少人感到疑惑。故宋濂於至正二十年(1360)作《詰皓華文》,向世人公開表明他出仕的理由不是為了個人利益,而是為了拯救黎民於水深火熱之中。宋濂借主“憂”之神皓華的口,對那種不顧國家危難,不顧百姓死活,只想自已消憂圖樂的思想給予了有力的批判:“夫子宜先天下憂而憂,乃欲自樂邪?昔尼父任道為宗,上畏天命,下悲人窮。雖不得位,唯世是從。敢曰自佚,以疚厥躬?子幸我聽,請竭始終:民吾同類,綏之匪易。遑遑齊魯,棲棲宋衛。樹伐蒲圍,絕糧不繼。車轍周環,曾莫少避。欲興東周,拯我民瘁。是謂世憂,夙夜罔替;天下為公,道紀攸系。魚爛已成,河決安治。傷麟曷來,嘆鳳不至。舍瑟長吁,反袂拭涕。述為彝經,表我王制。是謂道憂,唯恐淪墜。夫子法尼父者也,宜為二者深憂,乃欲自樂耶?況今六合雄吞,矛縱戟橫。千里蕭條,土絕播耕。屍胔如山,悲風往還。鳥鳶見人,飛集樹端。夫子不為之長慟,日欲開口笑樂,一何惑乎?……王公弗憂,四國不治;侯伯弗憂,庶政用隳;子男弗憂,名毀身隨;士庶弗憂,菑害是罹。是憂者,群善之原,眾德之基,修之則安,悖之則危,故曰:‘生於憂患,死於安樂。’而君子終身以之,夫子奈何棄諸?”[1]223所以,宋濂的《詰皓華文》可以看成是他義無反顧地出仕,義無反顧地去南京輔佐朱元璋的宣言。 
  從戴良這方面講,他在朱元璋攻佔婺州前,曾擔任過浦江月泉書院直學的小官。三個老師中,他與柳貫的感情最深,而柳貫卒於元廷官所。所以,他雖然與宋濂居同邑,學同師,但心態與宋濂有很大的不同。他在朱元璋攻下婺州時被召至幕下,擔任了郡學學正,然他有一種負罪感,有一種懺悔情緒。我們可以從他在郡學中寫的一些詩裡窺見其心態,如《投王郡守二首》中的一首寫道:“卒歲囊無褐,為儒坐有氈。每因官俸薄,時動故人憐。慷慨空前志,蹉跎已莫年。爭如歸去好,家在白雲邊。”[3]卷3最後兩句,是他欲辭去郡學學正的託詞。實際上,他身在曹營心在漢,在好友宋濂離開郡學去南京的第二年,他便接受了元廷的任命。 心態的不同,並不影響他們最初的感情。在宋濂去南京的時候,戴良寫下了《別宋潛溪》一詩,表達他依依不捨的傷感之情和對宋濂此去吉凶的擔憂:“昨宵郡齋宿,今旦赴行舟。官程不敢違,可使須臾留。掩泣別故交,強顏逐前儔。未嘗去鄉邑,詎能千里遊。金陵古帝鄉,雄跨東南州。至今開甲第,奕奕居公侯。冠蓋若雲擁,車馬細川流。厚祿不虛授,高才將見收。如何獨多念,去去懷百憂。”[3]卷2 
  宋濂到了南京後,戴良經常思念這位同門好友,擔憂他的前途命運,希望他們的友情不因年歲的遷移而改變。他在《寄宋潛溪三首》結尾寫道:“韶顏忌凋落,華志驚變衰。安得君子心,不隨年歲移。”[3]卷1但是,道路不同,分別日久,心意難通,要想保持昔日的友誼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從戴良《寄宋景濂十首》(僅存六首)和宋濂的《寄答戴九靈古詩十首》中,我們看到了兩人為保持友情所作的努力,同時也看到了兩人間存在的差異。 
  從戴良致宋濂“三年去復還,鄰里無一遺”,“厭此裡中居,行行至吳國(一作徐國)”等詩句看來,戴良的贈詩寫於他依附張士誠的三年之後,宋濂的答和也差不多在同一時間。在吳中的三年,戴良的心緒並沒有什麼好轉,他對個人和元朝的前途命運都感悲觀,加之“視友誼日薄”,“不見新相知”[3]補編,戴良更加愁悵。他很希望自己能像陶淵明一樣離開政治,離開仕途,過上一種藝藿種葵、兒女繞膝、雞黍桑麻的田園生活。戴良之所以把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感向昔日的朋友傾訴,是表明自己珍視昔日的友誼,期望他們能在某一方面達成共識,而使友誼有進一歩的發展。 
  “但我逆旅中,百感易交橫”,宋濂讀著戴良寄來的詩,可謂愁腸百轉,感慨萬分。他十分理解戴良的心情,他也希望隱遁山林,過上吸甘飲露似的神仙生活。但“攢眉入山林,已失山林性”,“窘束勢方固,安能遂吾私”,“世間紛擾徒,如何學神仙”[1]2192,社會的動亂、天下的紛爭已容不得個人躲到山林裡去學做神仙了。他走到現在,不是為了個人,而是為了天下的太平。 
  宋、戴兩人的十首唱和詩,在當時的婺州友朋中競相傳誦。明郎瑛《宋戴遺詩》寫道:“予嘗見太史宋公濂詩四冊,公親書者也,大字如指頂,小字如芝麻,或行或楷,真有龍蟠鳳舞之象,高可五寸,亦奇物也。惜為杭守張公取去。今學士集中之詩,不滿二百,則知遺落多矣。予家又藏公與戴九靈寄答古詩各十首,考之《九靈集》中,止得其六,而公詩集皆無之。且書乃當時吳德基,而題跋則王華川(褘)、揭少監(汯)、胡仲申(翰)輩,而又裝潢成軸,襲以文錦,安知又不為他人之取乎?苟或敗壞,千古埋沒,今特錄置於稿,則又傳遞一番,彰者眾矣,亦慊收藏者之情。”(《七修類稿》)揭汯、胡翰的題跋今已不見,現錄王褘的題跋於下,以見其時人對宋、戴兩人十首唱和詩的看法: 
  古詩二十首,前十首戴君叔能以寄宋君景濂,後十首則景濂以答叔能者也。嗟乎,詩道之廢久矣!十年以來,學士大夫往往詘於世故之艱難,溺於俗尚之鄙陋,其見諸詩,大抵感傷之言,委靡而氣索;放肆之言,荒疏而志乖,爾雅之音遂無復作矣。二君素以古道相尚,是詩之倡酬,蓋仿於蘇、李,譬猶律品之相宣,規矩之互用。然其為言,或務簡善,而其思遠以切;或尚巨集衍,而其情婉以周。鮑、謝之微旨,殆各有之。至其託物連類,撫事興懷,則又俱有陳子昂、朱元晦《感興》之遺音焉。嗟乎,詩道之廢久矣!吾讀二君之作,於是有慨夫古詩之緒未終絕也。孔子曰:“詩可以觀。”讀乎其詩,則其所可觀者可得而見矣。[1]2570 
  當朱元璋於至正二十三年(1363)消滅了陳友諒的勢力後,戴良意識到朱元璋下一個目標將會是張士誠。宋濂就在朱元璋的那一方,可以想見到時將會有怎樣的尷尬。故戴良於至正二十六年(1366),即避兵至四明(今寧波)。同年秋,又附舟北上,徑奔元主。因兵阻滯留山東,戴良趁機欲尋訪齊魯間的豪傑之士,但卒無所遇。至正二十七年(1367)九月,朱元璋軍隊攻破蘇州,張士誠被俘自縊,宣告了大周政權的滅亡。戴良也於是年九月南還至四明。次年正月,朱元璋在南京登基稱皇帝,國號大明,建元洪武,是為明太祖。洪武二年八月,明兵攻入大都,元朝滅亡。 
  明朝建立後,宋濂和戴良的生活處境和聲望頓時判若天地。從宋濂這方面講,他被朱元璋官以《元史》總裁、翰林學士、國子司業、禮部主事、太子贊善大夫、翰林承旨等職。父母妻子皆得封贈,兒子孫子同列朝官。或受賜甘露,或受賜金帛,或受賜御詩,極盡榮寵。文名也如日中天,“在朝,郊社宗廟山川百神之典,朝會宴享律歷衣冠之制,四裔貢賦賞勞之儀,旁及元勳巨卿碑記刻石之辭,鹹以委濂,屢推為開國文臣之首。士大夫造門乞文者,後先相踵。外國貢使亦知其名,數問宋先生起居無恙否。高麗、安南、日本至出兼金購文集。四方學者悉稱為太史公,不以姓氏。”[5]3787-3788 
  從戴良這方面講,他的處境極為艱難。首先,他漂泊他鄉,有家難回。因為戴良幾乎所有的婺州朋友都在朱元璋的朝中做官,他作為元朝遺民,一個曾經依附張士誠的文臣,何以有臉面對父老鄉親,何以有臉面對昔日的朋友!所以,他只有高蹈遠引,斂跡遁身,在四明的鄉間、寺廟、山林裡打發他的殘生(可參其《寄婦》、《憶子》、《自述二首》和《歲暮感懷四首》等詩)。 
  明朝建立後,我們找不到戴良和宋濂有直接的詩文往來。相反,從戴良的一些詩文中,我們隱隱約約地感覺到,戴良與宋濂、王褘等友人的心離得越來越遠,他甚至含沙射影地批評婺中的友人。如《和陶淵明飲酒二十首》中的一首寫道:“結交數丈夫,有仕有不仕。靜躁固異姿,出處盡忘己。此志不獲同,而我獨多恥。先師有遺訓,處仁在擇裡。懷此頗有年,茲行始堪紀。四海皆兄弟,可止便須止。酣歌盡百載,古道端足恃。”[3]卷24雖然是同門,但那些人出處忘己,有背師訓,令戴良感到羞恥。四海皆兄弟,何必再要與那些志不同、道不合的同門維持關係呢?話中的話,似乎就是針對宋濂、王褘等同門說的。戴良批評同門,也許有他的理由,而其《投知己書》則完全是有感而發: 
  僕生五十有餘年矣,足跡不出乎吳越,交遊不及乎卿相,而往來於士大夫間亦多矣。泛泛市道者固不足言,其以詩文相親愛不啻如親骨肉者,亦且不少矣。然方無事時,未嘗不慷慨激發,期刎頸以相死,一旦遇小故未至利害之相關,即變顏反目遽然相揹負有矣,或攘臂而擠之如怨家仇人者亦有矣。至於望望然若不識,不肯出一語辨黑白而反附和焉者,則滔滔皆是也。[3]卷10 
  世態炎涼,讓戴良有切膚之痛。所謂的《投知己書》,實則表明昔日的友人、昔日的知己已不復存在。這一點還可從戴良寫的《哭陳夷白》一詩得到佐證:“白髮江湖一病身,平生精力瘁斯文。師門偉器今餘幾,藩國奇才獨數君。共愛辭華追董賈,肯將出處累機雲。生芻不到黃瓊墓,目極五湖西日曛。”[3]卷25陳夷白即陳基,他是黃溍的學生,故與戴良為同門。他很早就寓居蘇州,後來成為張士誠的文士。“師門偉器今餘幾”,戴良從親元仕元的角度出發,對投身朱元璋那邊的同門友人作了否定。 
  我們同情戴良的遭遇,但也理解宋濂的處境。宋濂雖然在明朝的聲望如日中天,但他處於朱元璋極端高壓的政治統治下,言論和行動反而更不自由。朱元璋是一個猜忌心很重的人,他當上皇帝后,到處密佈爪牙,監視和刺探大臣的活動。如果有人敢揹著他做對其或朝廷不利的事,就不會有好下場。宋濂也免不了被朱元璋派出的爪牙偵視,《明史》宋濂本傳中記載道:“嘗與客飲,帝密使人偵視。翼日,問濂昨飲酒否,坐客為誰,饌何物。濂具以實對。笑曰:‘誠然,卿不朕欺。’”[5]3786-3787這樣的問答如果換了有不軌之心的人,著實要嚇出一身冷汗的。 
  對於朱元璋的這種特務活動,宋濂不得不小心翼翼,這樣做既是保全自己,也是保全與他有交往的人。《明史》本傳雲:“濂性誠謹,官內庭久,未嘗訐人過。所居室,署曰溫樹。客問禁中語,即指示之。”[5]3786非但如此,宋濂還將他的明哲保身之道傳給他的朋友德基至京師,遂謝事歸,將行,辭其友翰林學士宋濂。濂為德基交甚狎,時亦致仕將歸,呼德基謂曰:“若願受長者教乎?”德基曰:“唯!何以命之?”濂曰:“天子官汝五品秩,乞骸骨歸,恩甚大,汝知保之之道乎?德基謝曰:“願卒教之。”濂曰:“慎毋出戶,絕世吏,勿與交,吾之教子,無以加此矣。”德基至家如濂戒,君子多其能受善言云。[1]1500 
  朱元璋對原來仕於張士誠集團的文士特別忌恨,故明朝建立後,他對來自吳中地區的文士採取了有意識的打擊,許多吳中地區的文士在明初死於非命。鑑於上述的情況,要宋濂主動地與戴良接觸,重新像過去那樣保持互來互往、互贈詩文的朋友關係,於己於友都是不明智之舉。“望望然若不識”,於小人,故可憎可惡;於君子,則可敬可佩。而戴良在當時,很難明白宋濂的處境,所以,所作詩文有冤枉好人之嫌。 
  宋濂與戴良在明朝建立後沒有也不可能有直接的詩文往來,但間接的往來還是有的。戴良在元末曾編有《九靈山房集》,間接地傳到了宋濂那裡,宋濂於洪武十二年十月為此書寫了一則題識: 
  文未易知也,惟用心於文而致其精者,能真知之,然亦難矣。今世學者,喜為言論,譭譽生於愛惡,美惡惟其所好,紛然自以為知文,而卒莫之知也,不亦厚誣天下哉。若餘友揭君伯防之於戴先生叔能,論其文,言其承傳所自,皆精當可徵。予嘗友于叔能,不能易其言也。君以文學名當世,故能知之也真。然非真知斯文者,亦孰知餘言為信哉。[6]卷首 
  宋濂於洪武十年(1377)致仕,他於洪武十二年在戴良的文集後寫下此則題識,想來對戴良也無害。“嘗友于叔能”,這“嘗”字,大可玩味。若他們的關係始終不渝,定然不會用這個“嘗”字。而“譭譽生於愛惡,美惡惟其所好,紛然自以為知文,而卒莫之知也,不亦厚誣天下哉”,似乎又是針對戴良發出的批評。 
  但不管怎樣,對於戴良這種鄙棄利祿、抱一而終的氣節和道德,宋濂給予了高度的評價。請看宋濂早年和晚年為戴良寫的像贊及題識: 
  其神之清,秋高露寒,而青田鶴鳴也;其氣之溫,光含輝潛,而充然如赤瓊也;其文之昭,盆盎紛如,而古罍洗獨精明也。具此三美,所以斂英毅而集眾長,葆醇熙而孚群情也。懿哉斯人,蓋智遍乎物,行飾乎躬,而學本乎誠者也。窅乎其凝者,以道為家;燁乎其澤者,振徳之華。悄然而深思者,所以周其變;沛然而大肆者,又將暢其葩,是皆世之所知也。至於困而亨,窮而泰,齊喜戚於夢幻,棄利祿猶泥沙,吾欲從而究之,已莫辨其津涯,況可得而贊耶。餘三十年間兩贊叔能之像,辭各異焉,以見叔能年既高而徳愈進也。因令侍史並書之,前翰林學士金華宋濂記。[7]卷30 
  宋濂和戴良的最終結局都不好。洪武十三年十一月,宋濂的孫子慎被查出與胡惟庸黨的事有連,朱元璋怒不可遏,將宋璲和宋慎一併處死,而宋濂被髮配至四川茂州。洪武十四年(1381)五月二十日,宋濂自經於夔州僧舍,卒年七十二歲。宋濂死後的第二年,戴良被徵入京,一下子成為朝野的新聞人物:“國朝洪武壬戌以禮巾徵先生至京師。即日召見,試文若干篇,命大官予膳,留會同館。名公鉅卿見無虛日,甚或以師禮事之。”(趙友同《戴公墓誌銘》)[7]卷30戴良被徵到南京後,朱元璋很想給他官做。但戴良怎麼可能去做朱元璋的官呢?昔日的朋友宋濂等為朱元璋的有功之臣竟然得到如此下場,他若做一個“貳臣”,會有什麼好結果呢?何況還有危素的前車之鑑!結果,戴良以忤旨獲罪。洪武十六年(1383)四月十七日,戴良自裁於寓舍,卒年六十七歲。 
  考察宋濂和戴良的交遊,我們可以得出以下一些結論:(1)宋濂和戴良由於同鄉同門的關係,他們之間曾經有很深的友情。但是,隨著走上不同的仕途後,他們的友情也漸行漸遠,這是時代造成的結果。同時,也與他們本身思想上的差異不無關係。(2)在政治上,應該說宋濂比戴良更有抱負,更有政治頭腦,而戴良卻更有詩人的氣質。(3)宋濂在明朝建立後不去舉薦戴良,也不去接濟戴良,這是因為當時的生存環境使他不得不如此。只有這樣,才能成全戴良抱一而終的氣節,才能保全戴良的性命。從深層次的角度說,宋濂還是深愛著戴良的,但戴良在當時很難領會這一點。(4)宋濂在像贊中對戴良的氣節和道德給予了很高的評價,這不是出於友情,而是出於道義。如果將戴良換成別人,宋濂也會這麼做的,這是宋濂的品格。 
   
  參考文獻: 
  [1]宋濂.宋濂全集[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 
  [2]柳貫.柳待制文集[M].四部叢刊初編本. 
  [3]戴良.九靈山房集[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4]胡廣,等.明太祖實錄[M].明抄本. 
  [5]張廷玉,等.明史[M].北京:中華書局,1984. 
  [6]戴良.九靈山房遺稿[M].叢書整合初編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