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熟而不成熟的思想啟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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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要:晚明思想啟蒙與西方不同,在西方文藝復興多表現為情感的解放;在則以倫理的覺醒為制高點,衝擊君主專制,表現為理性的早啟。

早熟而不成熟的思想啟蒙

在"非君"思潮中,民歌、民謠本是一支生力軍,民間的異端言行,是對封建秩序的抵制和消解,啟蒙思潮正是從這解構的裂隙中蓬勃滋長。

從"非君"到"抑尊"是中國政治思想的飛躍,思想家們提出種種抑制君權的設想,然而沒有新興的力量來制約君權,只能淪為泡影。; 催生新社會的動因先天不足,致使某些新質因素胎死腹中。不現實的早熟思想,卻以它的先驗性,在後世放出光華。

一、 席 卷 社 會 的 非 君 浪 潮

晚明思潮起伏跌宕,洶湧澎湃,諸如放縱聲色,追利逐欲,迴歸童心等異端思想,都在不同程度上越出傳統禮法的藩籬,然而這並非是中國早期啟蒙的主要特徵。在西方中世紀神權壓倒一切,人文啟蒙主要是反抗神權,以解放情感人慾,伸張人的權利,具有明顯的反封建的作用。在中國,封建倫理的最高權威是君主專制及其意識形態,不動搖這高壓在民眾精神上的盤石就不足以構成啟蒙思想的主潮。作為異端之論在中國思想史上不絕於縷,在義和利、理和欲、情與法之爭中,有關利、欲、情的論辯都不失有助長個性之義,在實踐中又常常匯入縱情聲色的欲流。每當王朝末世,政治腐朽,禮制失控,就會出現僭禮敗度的景象,也不乏有憤世忌俗和離經叛道之論。但是有價值的命題並不一定都有啟蒙的意義,凡是啟蒙的必定具有民眾性和社會性。晚明思想啟蒙與西方人文啟蒙不同,主要是政治倫理的啟蒙,表現在政治思想上對倫理信仰的最高原則----忠君信條----的懷疑、動搖和抨擊,而且下延到廣大民眾,蔚為社會性的思潮。

要說忠君觀念,自有君主以來就已成為社會的統治思想,但是在先秦,忠君並不是最高信條,儒家的“民貴君輕”,道家的“聖君無為”與法家的“尊權重君”,都作為不同學派的政治學說,互有消長。從秦始皇建立封建專制主義中央集權體制以後,朝綱獨斷,天下事無論大小一切聽命於君主,“尊權重君”才取得絕對優勢。漢代董仲舒的《春秋繁露》對忠君又予以“君權神授”和“天人感應”的論證,提出“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的三綱,說這三綱是天意的體現,“天不變,道亦不變”。《忠經》一書提出:“ 天之所覆,地之所載,人之所履,莫大乎忠。”把忠君與尊天、敬祖融為一體。皇帝口含天憲,言出法隨,既是人間的至尊,又兼有天子之貴,族長之榮,集神權、皇權、族權於一身,從而成為人世間至高無上的主宰和絕對權威,這才系統地建立以忠君為核心的封建專制主義倫理體系,忠君自此成為最高的政治原則和道德準繩。

;;; 從秦漢以來歷代統治階級莫不利用法制的、哲理的、神學的一切手段樹立對君主的絕對迷信和盲從。明代是皇權統治最嚴酷的一個王朝,朱元璋在軍事、政治、文化方面採取前所未有的集權措施,包括收回相權,大權獨攬;肆意刪節《孟子》;屠殺功臣;興文字獄;不準宦官、外戚干政,建立了中國上最強悍的專制王朝。過度強化中央集權的後果,是把皇帝的權威推到極至,君主不論是昏是暴,是白痴還是幼兒,為臣的只能頂禮膜拜,歌功頌德,不能說一個不字,任何對君主的不敬和褻瀆,都要受到重處,甚或破家滅族。直弄得君要臣死,臣不死不足以盡忠,對君主效忠到如痴如迷、若愚若傻的地步。

然而,這種情況到萬曆中葉以後,出現急劇的轉變,由於神宗踢開官府斂財,直接委派宦徵收地方稅收,引起官員強烈的反抗,在全國掀起反對礦使稅監的城市民變。在這期間批評、抨擊皇帝的奏疏連篇累牘,僅在《神廟留中奏疏》所見,就有數十篇之多,載於《明史》的也屢見不鮮。戶科給事中田大益說: “臣觀下數年來,亂政亟行不可列舉,而病根總在貨利一念。”(1) 又說:“陛下驅率虎狼虎,飛而食人,使天下之人,剝膚而吸髓,重足而累息,以致天災地坼,山崩川竭。; 釁自上開,憤由怨積,奈何欲塗民耳目,以自解釋,謾曰權宜哉!” (2)工科給事中王德完指責神宗:“(皇上)祗知財利之多寡,不問黎元之死生。民何負於君?; 而魚肉蠶食至於此極耶!”(3)有的直指“皇上嗜利心滋,佈滿虎狼,飛而食人,使百姓剝膚吸髓,剜肉刺骨,亡家喪身,掘冢剖棺,抵充皇上私藏,而未曾錙銖佐國。”(4)大理少卿李三才數說:“陛下愛珠玉,民亦慕溫飽;陛下愛子孫,民亦戀妻孥。奈何陛下欲崇聚財賄,而不使小民享升斗之需;欲綿祚萬年,而不使小民適朝夕之樂。自古未有朝廷之政令、天下之情形一至於斯,而可幸無亂者。今闕政猥多,而陛下病源則在溺志貨財。”並警告皇帝說:“天人共憤,大難將作。 ”“一旦眾畔土崩,小民皆為敵國。” (5) 神宗三十年不上朝,創下中國歷史之最, 官員對其極為反感,給以無情的揭露,御史馮從吾說:“ 近頌敕諭,謂聖體違於,欲藉此自掩,不知鼓鍾於宮,聲聞於外。陛下每夕必飲,僅飲必醉,每醉必怒。左右一言稍違,輒; 杖下,外庭無不知者。天下後世,其可欺乎? ”(6)有的歷數皇帝猶如夏桀、商紂、周幽王、宋徽宗等六大昏君說:“陛下邇來亂政,不減六代之季。”(7)有的痛斥神宗“酗酒”、“戀色”、“貪財”、“尚氣”,“四毒俱全”(8) 其言詞之激烈、情緒之憤慨,簡直到了破口大罵的地步。官僚士大夫以批鱗為榮,或以牴牾執政博取清流的美名。《國榷》以“批鱗君子”稱譽敢於抗上的人士。由此可見,這些慷慨激昂的奏疏已超出一般的諷諫,它所起的效果已不僅僅是規勸帝王的過失,而是對君主肆虐的揭露和控訴,客觀上成為與皇帝離心的力量而匯入社會性的非君思潮。

;;; 在朝的大僚是如此,在野的士大夫更是肆無忌憚,歸莊的一曲《萬古愁》從秦始皇、漢高祖罵到唐宗、宋祖;王世貞的《鳴鳳記》,用戲劇痛斥嚴嵩父子,揶揄到先帝嘉靖;譏評朝政更是到了街談巷議的情景。

諷諫帝王並非啟蒙。當王朝統治發生危機的時候,官僚士大夫中會出現一些有識之士對皇帝勸諫,指出皇帝的某些過失,喚起皇帝勵精圖治,這本是封建倫理道德所許可的行為。像這樣抨擊君主成風,直鬧到街談巷議,連說書賣唱的都肆無忌憚地攻擊當朝,這在整個封建王朝史上也是空前未有的景象。

在明末抨擊君主專制的思潮中,民歌、民謠是一支生動活潑的生力軍,馮夢龍進行了集大成的收集、整理,並提出“情教說”,把“色膽大如天”的貶詞,改為“情膽大如天”的褒詞,但是它的價值並不僅僅是鼓動情慾至上,重要的是把追逐情愛的行為,與忠君孝親的理念相提並論,他說: “諺雲,色膽大如天,非也,直是情膽大如天耳。天下事盡膽也,膽盡情也。楊香孱女而拒虎,情極於傷親也;刖跪賤臣而擊馬,情極於匡君也。由此言之,忠孝之膽,何嘗不大如天乎? 總而名之曰情膽。聊以試世,碌碌之夫,遇事推調,不是膽謙,盡由情寡,鳴呼,驗矣。”(16)在這裡,儒家倫理中最高的道德準則忠孝,被改換為情感的表現,至忠至孝的行為,都是源於“情”的有膽有識,並非出自天意所歸,這就撼動了忠孝的神聖性。;;; 馮夢龍在《明清民歌時調集》中還說:“ 今所盛行者,皆私情譜耳。雖然,桑間濮上,國風刺之,尼父錄焉,以是為情真而不可廢也。山歌雖俚甚矣,獨非鄭衛之遺歟,且今雖季世,而但有假詩文,無假山歌,則以山歌不與詩文爭名,故不屑假。苟其不屑假,而吾藉以存真,不亦可乎? 抑今人想見上古之陳於太史者如彼,而近代之留於民間如此,倘亦論世之林公爾。若夫借男女之真情,發名教之偽藥,其功於掛枝兒等。故錄掛枝詞而次及山歌。”(9)這一“發名教之偽藥”, 可謂一語中的,在歌詠者是敘私情,可對禮教的衝擊,在社會上掀起越禮逾制的浪潮,其後果又超越私人情感的宣洩,滲入倫理政治設防的禁區。至今在馮夢龍的中,只把“情教”說的啟蒙意義,看成是對情慾的伸張,或是從文學領域評價,那就低估了“情教”說對政治倫理的衝擊和分解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