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拳擊手鄒市明的征程與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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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最具天賦的中國拳手,他是如何被國家選擇,成為這個專案上無可爭辯的第一人。以下本站小編為大家整理的天才拳擊手鄒市明的征程與宿命,歡迎閱讀本文!

天才拳擊手鄒市明的征程與宿命

在北京東三環盛力世家公司的辦公室,與鄒市明的經紀人李勝談到他本人的時候,鄒市明正在澳大利亞進行《爸爸去哪兒》最後的錄製——今年隨著這檔人氣節目的開播,他從一名中國最成功的拳擊選手,變成了廣為人知的“軒軒的爸爸”。

我們與他的經紀人李勝談到錢的問題。沒有什麼比出場費更能說明一個拳手的地位與價值,“如果國內其他拳擊手的出場費在這裡的話”,李勝指著自己身前辦公桌的位置說,“那麼鄒市明的位置在這裡”,他把手舉到齊肩的位置,比剛才那個位置大概高1000px。“國際稍微大牌一點的拳手出場費是百萬級別,鄒市明還差一點,不過他也快到了”,這個位置,在他的示意裡,大約和頭頂差不多。“至於那些最頂尖、最頂級的”,他笑了起來,“那就高高高……高到天花板嘍”。

李勝並不願意透露鄒市明現在的出場費,不過這個數字並不難查詢到:70萬美元。而那個“最頂級”的數字,則可以參考今年5月,兩位次中重量級拳王的世紀大戰——梅威瑟對戰帕奎奧,梅威瑟出場費1.8億美元,帕奎奧也在1億美元以上。1.8億美元是什麼概念?把C羅、梅西、老虎伍茲這三位的2014年全年收入加在一起,就差不多了。

拳擊是一個巨大的賺錢機器,這個賺錢機器一旦轉動起來,它之後的效率與瘋狂,簡直讓我們瞠目結舌。而我們的頂級拳擊手鄒市明,距離天花板的距離是——1.8億美金減去70萬美金,仍然約等於1.8億美金。

在1.8億這座大山之前,似乎70萬美金的成就根本不值得一提。就像在喜馬拉雅山的8848米之前,泰山的1532米,大約可以稱之為平地。然而拔地而起製造一座泰山也是一件殊為不易的事情,這裡面有個人天賦,也有時代因素。所謂時也運也。

這篇稿件將講述這樣一個故事:一個最具天賦的中國拳手,他是如何被國家選擇,成為這個專案上無可爭辯的第一人。然而他又是如何為了國家這個使命,放棄了更多可能性——他原本極有希望成為千萬美元先生,但在此刻看來,這個目標已經迢迢而不可及,甚至連百萬,都仍需要繼續努力。

一場萬眾矚目的比賽

讓我們從一場失敗開始講述這個故事。

這是鄒市明迄今為止的最後一場比賽,時間是今年3月7日,地點是澳門威尼斯人賭場裡的金光綜藝館,對手是泰國拳擊手阿泰·倫龍。如果這場比賽獲勝,鄒市明將獲得個人職業生涯中的首條金腰帶——金腰帶是拳擊這個行業的至高榮譽,唯有金腰帶獲得者,才有資格獲封拳王。

這是一場被迫不及待策劃出來的比賽,整個行業都在等待鄒市明取得成功,獲得拳王稱號,然後他將喚起中國人在拳擊這項運動上的民族熱情,拳擊將在中國迎來暴風驟雨式的快速發展階段,金錢就此滾滾而來,再然後,理所應當的,所有人都可以在這狂歡的盛宴中分得一杯羹。

WBA(世界拳擊協會,國際四大拳擊組織之一)為了讓鄒市明早日參加這場比賽,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方式,提高了鄒市明的世界排名。拳擊的排名並不像足球網球這樣的專案,有著明確的排名計算規則,除了比賽成績之外,其他因素的考慮也被計算其中。而鄒市明的排名提高,在專業人士眼裡,顯然屬於暗箱操作,國內《拳擊與格鬥》的執行主編賈春天就毫不諱言,“他在職業拳擊中顯示的實際成績並不突出,還給得這麼高,是對現有職業拳擊規則的一種破壞,是完全的例外。”

鄒市明的美國TOPRANK推廣公司為了這場比賽也是煞費苦心。這是鄒市明參加的第七場職業比賽,僅僅通過六場比賽就能獲得世界拳王挑戰權,同樣可以說是聞所未聞。但因為鄒市明的中國奧運冠軍身份,和對未來中國市場的預期,他前進途中的所有紅燈,都被手眼通天的推廣公司清掃一空。

對手同樣也是精挑細選。在四大拳擊組織的拳王裡,WBA、WBO雙料拳王埃斯特拉達,WBC拳王岡薩雷斯難度更高。IBF拳王阿泰·倫龍是最容易對付的,他與鄒市明一樣,也是從業餘比賽轉到職業比賽,擁有著顯而易見的弱點。在過去兩人的三次交鋒裡,鄒市明輸了第一次,贏了後兩次。為了說服阿泰·倫龍參加這場人人希望他輸的比賽,組織者付出了高額的出場費。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最著名的拳臺主持人Michael Buffer被請到了現場,再次證明了這場比賽組織者的不惜血本。Michael Buffer本人就是拳擊比賽重要程度的最佳代表,過去幾十年裡,拳壇所有的重要、經典時刻,他都在場。隨著他那句帶著顫音的已經被註冊成商標的“Let's get ready to rumble(讓我們轟然向前)”,這場萬眾矚目的比賽開始。

第一回合在雙方小心翼翼的互相試探中結束。第二回合,鄒市明主動出擊,用一套組合拳蹭倒了泰國人。然而優勢並沒有持續多久,第三回合面對鄒市明的進攻,倫龍使出泰拳中的招式,用手肘夾著脖子將他凌空摔倒在地。儘管裁判隨即提出了警告,觀眾席上也一片噓聲,但鄒市明明顯被摔懵了,這一回合結束後,他徑直走向了對方的休息區,經倫龍提醒才面無表情地悶頭走回去。

情況急轉直下。一直到12回合打完,鄒市明再也沒能奪回主動權。對方經驗老道,精於躲閃,讓他的拳頭無處可落,甚至能抓住稍縱即逝的機會給他以反擊。觀眾席上,“鄒市明,揍他!”“鄒市明,加油!”的喊聲先是越來越大、越來越急,然後漸漸沉寂——眼看勝利無望,不少拳迷選擇了提前退場。

最終,三位裁判一致宣佈鄒市明以111:117的點數不敵對手,衝擊金腰帶失敗。

那些僅僅出於樸素的愛國主義而觀看球賽的觀眾,難免對這個結果有所意見。不過在專業人士眼裡,鄒市明這場輸得並不冤枉。無論是資料還是場面,泰國人都牢牢佔據著優勢。

關於這場失利的後果顯而易見。他的贊助商之一安踏早已經為他提前準備好了“我的時代”紀念T恤,因為他的意外失利,這些T恤全部積壓無法銷售,或是捐贈或是銷燬,提前買好的報紙宣傳版面也都白費了心機。

鄒市明並沒有迎來他的時代。

夢圓與夢碎

這大約是一個令人難過的開頭,英雄在距離他人生最璀璨的皇冠前止步倒下,而他通往這個皇冠的`道路,本就是在商業之手操縱下的速成之路,這讓這個故事聽上去並不是那麼光彩。

然而鄒市明的人生故事,原本可以不是這個講述方法。

在關於這篇稿子的周邊採訪裡,記者向接觸到拳擊這個行當所有從業人士們提出過同一個問題,“你為什麼喜歡拳擊”?答案五花八門,經紀人李勝認為拳擊就像哲學,而另外一個現擔任WBO裁判的前職業拳手陶振東,則認為拳擊最迷人的地方在於一個拳手必須不斷的自我突破。

不過,如果拿這個問題去問二十年前剛剛接觸拳擊的鄒市明,他一準兒什麼也說不出來。那個時候,拳擊在國內被認為是一項過於殘忍的運動,因此被禁了28年。直到鄧小平在北京第三次接見世界拳王阿里,一句“多來中國帶帶徒弟”才讓禁令解凍。在總書記的規劃中,這次解禁兼具體育和政治意義:在奧運會比賽中,拳擊有十幾個級別的比賽,這意味著,這項運動有十幾塊金牌和幾十塊獎牌的可能性。

這是1986年,這一年鄒市明5歲,他的拳擊天賦尚未被髮掘,在貴州省遵義市的一個小縣城裡,他是一個那麼不起眼的小男孩,不僅生得瘦小,還性格懦弱,甚至經常被女同學欺負。他的父親是一名技術人員,母親則是一名教師,深信棍棒教育的成效。她不希望自己的兒子像其他男孩一樣追逐打鬧,最好只是安安靜靜地學習讀書,將來做一個文化人出人頭地。她的期望很快就落空了,鄒市明除了體育成績不錯之外,文化課成績一塌糊塗,為此鄒市明沒少捱打。在課堂裡實在坐不下去的鄒市明央求父母送自己去體校——對於一心望子成龍的母親來說,這個選擇幾乎有著某種放棄的意味。

在體校裡,他接觸到了拳擊,幾乎是立刻就迷上了,“轉到體校以後,我就覺得任何動作我都領會得比我的同伴要快,我的每一次進步都比他們快。”訓練條件差也覺得不是問題,他陷入了一種瘋狂的痴迷的熱愛。

二十多年後,鄒市明坐在騰訊娛樂的記者面前,仍然感激自己當年與拳擊的相遇。“我小時候非常瘦小,差不多可以說是弱不禁風。性格也比較老實,做什麼都是唯唯諾諾的樣子。我媽經常說我,你是個沒出息的孩子,長大以後怎樣怎樣。接觸到拳擊以後,這給了我很多自信和快感。”他又補充道:“我現在回憶,我都熱血沸騰,如果沒有這份執著和愛,我不會20年每天都做一件事,堅持到今天。”

別無所有,除了天賦。打拳的鄒市明是另外一個人,體校和家之間是當地最熱鬧的馬路,每天放學,他要麼像燕子穿越叢林一樣穿過人群,練習靈活的步伐和閃躲,要麼坐在公交車裡,把車窗上流動的影子視為假想敵,練習出拳的靈敏度。他不再唯唯諾諾,而是敢於挑釁對手,他果斷堅毅,出拳迅猛,那個在國小教室裡被女同學欺負的瘦小男生一去不返。

但光有天賦毫無意義——還得擁有被國家需要的價值,才可能得到發光的機會。1997年,他入選貴州省拳擊隊,1999年,他又被選入國家隊——作為陪練。鄒市明並沒有接受自己陪練的身份,訓練中他處處琢磨對手的特點,2000年全國拳擊錦標賽預賽,鄒市明一舉擊敗由他陪練的種子選手,成為了國內48公斤級的“黑馬”,也擺脫了陪練的命運。天賦成了使命,他逐漸成為了中國拳擊衝擊第一塊奧運獎牌的希望所在。

身高1米64,體重48公斤。這個體重對於女性來說,都能算是維持得不錯的身材。鄒市明維持了這個體重很多很多年——拳擊比賽的級別以體重區分,48公斤是奧運比賽的最輕級別,也是中國最容易取得突破的級別,於是鄒市明被牢牢按死在這個體重上,和維多利亞祕密的模特一樣,長期與自己成年男性的胃口以及體重秤做寸土不讓的搏鬥。

但別無選擇。2004雅典奧運會上,鄒市明得到了一枚銅牌。與此同時,他的天賦也被職業拳壇所看到,曾一手打造阿里、福爾曼、泰森、霍利菲爾德等世界頂級拳王的美國拳擊最知名推廣人唐·金把一張100萬美元的支票遞到他面前,他看上了鄒市明敏捷的出拳,“只要你籤個字,我帶你進職業拳壇,這100萬就是你的了。”

哪個拳手能不向往職業拳壇呢?就像哪個演員能抵擋得住庫布裡克這樣導演的召喚?哪個裁縫不想登上巴黎時裝週?那是理想所在、激情所在,也是財富所在。但鄒市明沒簽。他很清楚,必須用奧運金牌才能為自己從這個體制“贖身”,銅牌什麼也不是。那年他23歲,他把所有賭注,都推到了下一個四年上。

從雅典回國後,鄒市明和教練張傳良雙雙將手機尾號換成了2008,包括他的車牌號。他披著金色的披風拍照,躺在金色的床單上入睡,還把金牌的照片下載到手機裡,不時看一眼。

2008年8月24日,那個奧運金牌夢實現了,鄒市明在領獎臺上“哭得一塌糊塗”。

幾天後,鄒市明再次哭了。

在國家拳擊隊場前所未有的豪華慶功宴上,鄒市明脖子上掛著中國的第一枚拳擊奧運金牌,笑容滿面地接受在場所有人的祝賀和敬酒,心裡一遍遍默唸著準備好的致辭:“謝謝領導對我這麼多年的關心和支援,我做到了,從今以後我可以放心地去完成我自己的夢想了。”

但這番話胎死腹中。領導趕在他前面開了口:“市明呀,我們不能只在家門口拿一個冠軍,要是下一屆丟了就是曇花一現,我希望你再堅持一下——市明呀,我們是國家培養的,我們是中國的黨員呀,我們還是黨員。”酒杯送到面前,他來不及反應,條件反射地接過來一飲而盡,然後偷偷別過臉去,“心情就完全沒有了”。

夢圓與夢碎,就隔了幾天的時間而已。

2008年北京奧運會,鄒市明成為中國拳擊史上第一位奧運冠軍。

失敗的習慣

那個時候,唐·金仍然在等他。從他23歲到27歲,雖然唐·金不無遺憾的認為,鄒市明已經錯過了一個職業拳手的黃金年齡,但仍然有一搏之力,未來仍然有機會摘取金腰帶。

但……但,再一個四年?

差不多也是在那幾天,隔壁的國家網球隊,李娜向網管中心主任孫晉芳發出了“最後通牒”:不給自由就走人。她在“出走”兩年後被勸說歸隊,並在四年後的北京奧運會上獲得了女子單打第四名,這是當時網球在奧運會女單專案上的最好成績。

為了避免頂級球員的流失,抑或幫助她們挖掘自身潛力(就像後來被證明的那樣),孫晉芳推出了石破天驚的“單飛”政策,允許李娜和其他三名球員在仍需為國家隊和省隊效力的情況下,自己找教練,並制定訓練和比賽計劃。儘管她們需要自行承擔出行、訓練和教練的費用,但僅需上繳個人收入的8%到12%,而非之前的65%。這被視為李娜挑戰舉國體制的一次重大勝利。

但鄒市明從來都不是一個叛逆者。這個小時候就被女孩子欺負的拳擊運動員,在拳擊臺之外的世界,性格都相當內斂與溫和。作為貴州迄今為止唯一的奧運冠軍,他沉默嚥下了這個“再打四年”的指令,“我反過來一想,算是拳擊改變了你的命運,國家給你這麼多年的支援,才能有今天這樣的舞臺,所以說我再堅持一屆,一屆,四年。”但這個指令仍然讓他鬱鬱寡歡,在其後的兩年裡沒有參加任何世界大賽,只打了一屆全運會和一屆亞運會。他用這種沉默隱忍的方式表達自己的不滿和不甘。最終還是恩師張傳良說服了他。“他說,如果你實在練得不開心,那就算了,我不想看到你現在這個樣子。但我把你的技術打造得這麼細緻、這麼刁鑽,你突然不練了,我真的覺得很可惜。”

鄒市明承認自己吃軟不吃硬,“被需要”這一點打動了他。“我一咬牙,不就兩年嗎?第二天我就去跟領導說,我要做三件事:結婚,生孩子,拿金牌。然後我就結婚,生孩子,拿金牌。”兩年後,一歲零一個月的軒軒在倫敦看到鄒市明拿下了奧運金牌,“我覺得還蠻圓滿的”。

那四年過得是如此身在曹營心在漢,他被全面監督著為下一塊金牌奉獻出全部,“我都31歲了,門口給裝了個監視器,每天看我去哪兒了,10點鐘回房沒有。真的,這就是個牢啊。”在奧運會決賽的前一天,李勝去探班鄒市明,他向記者回憶,“市明一看見我又開始說奧運完了要轉職業,我說,你先把明天的金牌拿下來再說。”倫敦奧運會的最後一天,一歲零一個月的軒軒在現場見證了爸爸第二次成為奧運冠軍。

從倫敦回來,鄒市明立刻打了一份退役報告,想了想,又打了一份辭職報告——當時他還兼任貴州體工大隊副隊長的職務,如果不出意外,十年後也許會成為某地方體育局的局長,大部分時候坐在辦公室裡喝咖啡,偶爾下基層視察專案。這些對於一個想要保持安逸又體面的生活的人來說相當重要,但對於一個從小搬著小板凳坐在黑白電視機前夢想著拳王金腰帶的拳手來說,根本什麼也不是。“這是我的生活嗎?這是我的工作嗎?”鄒市明不敢想象。他很清楚一個奧運冠軍下面拉著多長的利益鏈,但他不想再這麼活了。恰如在記不清哪一次慶功宴上,他抄起脖子上的金牌看了一眼,發現綬帶上都起了毛球,往旁邊一瞄,另一位奧運冠軍的金牌帶子已經從鮮紅變成了絳紅,他頓時覺得不能忍受:“揣個金牌到處騙吃騙喝,這種生活太沒有意思了。”

半年後,鄒市明和妻子冉瑩穎一人一個行李箱,奔向拉斯維加斯。2013年4月7日,他擊敗了墨西哥選手瓦雷祖拉,職業首戰獲勝。這一年他32歲,創下了奧運拳手轉職業的最大年齡紀錄——阿里18歲成為奧運金牌獲得者,同年角逐職業拳擊;霍利菲爾德22歲拼得奧運銅牌,同年簽了職業拳擊合同;德拉霍亞19歲榮膺奧運冠軍,同年迫不及待地踏入職業賽場。

推廣公司知道該怎麼說話才能引起中國這個並不熱愛拳擊的市場的關注,所以教練羅奇會說,“鄒市明職業初期好於帕奎奧,我認為鄒市明會成為下一個帕奎奧”,很巧,帕奎奧也是羅奇的弟子之一。有必要介紹一下帕奎奧的傳奇人生,他出生於菲律賓的一個貧困家庭,少年的時候開始在馬尼拉憑藉打黑拳來養家餬口,在這個傷亡無數的地下世界裡,帕奎奧活了下來,並且被美國經紀人發現,帶到了美國,然後就是火箭般的崛起。他從最次輕量級(49公斤級)打到次中量級(69公斤級),一共獲得過8個級別的金腰帶,創下了拳壇記錄——拳擊的含金量和體重成正比,體重越大,就意味著出拳更加有力,比賽更好看,選手也就更有商業價值。

羅奇的這句“好於帕奎奧”在中國媒體上被頻繁轉載,人們似乎真的開始認真期待起另外一個亞洲拳王的冉冉升起。不過,讀者並沒有同時獲知,帕奎奧第一次參加職業比賽的時候,才剛滿16歲,20歲時就已經拿到了人生第一條拳王金腰帶。

年齡不是桎梏鄒市明未來發展的唯一因素,還有一個因素是——習慣。有人把鄒市明在職業拳壇上取得成績的意義,等同於姚明在NBA,李娜在四大網球公開賽,或者丁俊暉在臺球一樣——這樣的對比看上去相當合理,然而實際上則遠遠低估了鄒市明的難度——無論是NBA還是CBA,奧運會網球比賽還是四大公開賽,籃球和網球的比賽有著一致的規則,勝負也有著統一的標準。姚明不會到了NBA之後,自己過去的經驗完全被推翻,曾經被認為是殺手鐗的技術動作變成了錯誤的壞習慣。但從奧運拳擊到職業拳擊,區別就是這麼大,幾乎是從“畫圓形”變成了“畫方形”。

對於一個拳擊愛好者來說,奧運拳擊幾乎全無觀賞性——比賽規則充分保護拳手,身上防護齊全,擊中便可以算做得分,不用考慮有效重擊和對手受傷害情況,只打三個回合而職業拳擊最多可達十二回合。採訪中,前職業拳手陶振東輕蔑地對記者說,“看奧運拳擊還不如去看擊劍比賽,不就是為了看誰的點快嗎?”

在長達13年的奧運拳擊手訓練中,鄒市明已經養成了自己的習慣。這套習慣為奧運而生,由他的恩師張傳良結合中國武術而設計,但對於職業拳擊來說,這套習慣幾乎是處處破綻。比如防守中,鄒市明習慣於放低手架,以獲得更為靈活的轉身和步伐,但同時這也讓他的頭部更多地暴露給對手。同樣出於得分的目的,他習慣於擊打高位,對對手腹部、肋部的擊打以及勾拳的使用頻率非常低,防守架位也很高,這樣的打法既沒有殺傷力也影響身體的旋轉,同樣,不容於職業拳壇。

也許鄒市明的確是一個天賦高到可以射下太陽的運動員,但他已經對著自家後院的那棵柿子樹練習了13年的瞄準拉弓射箭,然後再來試圖射日,這真是太困難了。

而他的確懷抱著那麼強烈的射日夢想。過去、現在、未來,都是。

製造速成拳王

從體校接觸這項運動開始算起,鄒市明從來沒有如現在這樣在拳擊上感覺挫敗過。

轉戰職業剛開始的感覺還不錯——那種整個世界都在加緊製造一箇中國拳王的氛圍,讓當事人自我感覺甚為良好。2013年2月,乘坐TOPRANK公司安排的私人飛機和加長林肯,鄒市明在“超土豪”的陣仗下抵達拉斯維加斯。“你想想,拉斯維加斯啊,整個城市都是燈火通明,晚上比白天還漂亮,我們飛得又低,哎呀。”鄒市明眼角上揚,沉浸在回憶中,“覺得這就是夢想的地方”。在妻子冉瑩穎的敘述中,這種幸福感還要更強烈一點,“從窗戶往外看,那個星星就在你旁邊,那麼大一顆,好像伸手就可以抓住。”

未來的教練羅奇在酒店門口等他。羅奇是WBC終身成就獎獲得者,培養過多達 27 位世界冠軍,好萊塢巨星米基·洛克和籃球明星大鯊魚奧尼爾,想學拳擊的時候也是拜入他的門下。這位神奇教練,是鄒市明的公司為他儘快登基所開的支票之一。

兩年後,羅奇這樣評價自己的這個中國弟子,“當我第一次接觸鄒市明的時候,我真的很興奮,他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的進步非常快,在與布賴恩·維拉利亞這樣出色的選手對抗中,居然也可以壓制、甚至主宰比賽,我甚至認為他可以在任何時間獲得冠軍頭銜。”但是,一旦到了真正的比賽,“所有業餘拳擊的東西、所有我想從他身上剝離捨棄的東西,全都回來了。不只是一半,而是這一切都回來。”

2013年10月,鄒市明隨帕奎奧前往菲律賓進了一次訓練營,而他與教練的關係也到了緊繃階段。“雖然翻譯沒譯出來,但我能從他的表情、語氣和手勢感受到他的憤怒。”羅奇甚至對鄒市明說過“go home”,妻子冉瑩穎回顧,“這可不是讓他回房間休息,而是讓市明回中國算了”。經紀人李勝也記得,當他去菲律賓看望鄒市明的時候,兩人長談到深夜,鄒市明情緒低落到差點哭出來。

“鄒市明確實是一個巨大的挑戰,我也訓練過很多業餘拳手,但是他們都沒有像鄒市明這樣打過3屆奧運會,所以他的很多習慣確實很難改變,不過從第一場職業比賽開始,他到現在已經進步了很多。”最柔軟的時候,羅奇會這麼說。最激烈的時候,羅奇會對鄒市明說“fuck”,在鄒市明的第六場職業賽裡,因為鄒市明無法貫徹教練要求他儘快KO對手的要求,老教練爆了粗口,這一幕被攝像機拍下。

連過去的吃飯習慣都不對——在國家隊的時候,每餐飯只允許吃到半飽的鄒市明可沒有想過,這樣的飲食習慣會成為他轉成職業選手後的遺毒。如今他被要求補充營養,狂上強度,而他卻咽不下蛋白營養粉,胃打不開,這導致了營養跟不上去,肌肉練不出來。至於像帕奎奧那樣升重升級別?怎麼可能。

鄒市明不得不付出加倍的努力。為了改動作,他在房間掛了一個彈力球,“半夜睡著,一想到動作,馬上爬起來做”。這樣的訓練強度加上推廣公司為他精挑細選的對手,他以火箭速度衝刺到金腰帶挑戰賽——梅威瑟成為職業拳手的時候才19歲,推廣公司為他安排了18場比賽,經過充分的錘鍊後,才讓他走到金腰帶挑戰賽的位置。

但誰都知道鄒市明時間不多了。TOPRANK的老闆阿魯姆一方面欣喜於鄒市明在中國掀起的拳擊熱潮,“鄒的比賽在中國有3億觀眾,超過了超級碗在美國的觀眾三倍,圍繞著一個民族英雄來推出一個專案,這種機會可不是每天都有的”,但另外一方面,他也深知時不我待,“我會請求鄒再打幾年,不過我猜肯定打不到20場比賽。”

所以一切不得不以速成的方式展開。

但速成或許可以造就一個拳擊話題明星,卻難以造就一個真正的金腰帶拳王。

在鄒市明輸掉了本文開頭所提到的那場金腰帶挑戰賽之後,國內媒體出現了尷尬的沉默,但在國外,人們不留情面得多。著名拳擊專欄作家托馬斯·豪澤爾在《太陽報》的專欄裡,標題簡單直接地寫道“鄒市明被高估了”。

羅奇說,“我們沒有對他的這種打法做好充分的準備,我的比賽計劃被侵犯了。因此,我們必須回到體育館,使鄒市明變成一個技術更全面的拳手。”

但鄒市明何時才能成為一個技術更全面的拳手?他下一次挑戰該級別世界冠軍將是什麼時間?對手是倫龍還是其他三大拳擊組織的拳王?……要不,降級別試試?

鄒市明甚至並沒有回到體育館——他來參加《爸爸去哪兒》了。幾個月的時間內,五對父子輾轉陝西、雲南、新疆乃至澳大利亞的八個村莊,完成節目組設定的層層生存任務,並通過電視螢幕將自己的生活展現在觀眾面前。他做了很多之前從來沒有做過的事情,只是沒有再打比賽,8個月過去了。

年輕的時候鄒市明週末不用訓練,在宿舍裡睡覺的時候,經常會幻想,如何給自己拿了金腰帶之後設計一系列的慶祝動作,要酷,要炫,要帥氣,要個性。

現在他說自己已經不太想了,“越靠近的時候,就覺得越難,可能是需要實現的東西太多了。”

雖然鄒市明並不承認,但參加《爸爸去哪兒》了,對於職業陷入困境的他來說是一種逃遁,然而這樣的逃遁終有期限。節目中有一期,他與妻子冉瑩穎都畫了老妝,兩個人執手相看淚眼的時候,鄒市明再次提到了拳擊,“也許我們多年以後,都老成這樣,但我們也別忘了現在的追求,拳擊也許是我的追求,我希望我的人生再去為它搏一次,我答應你,就一次。”

無論鄒市明做出怎樣的選擇,妻子冉瑩穎一直在背後給予支援。無論鄒市明做出怎樣的選擇,妻子冉瑩穎一直在背後給予支援。

最壯麗與最殘忍的運動

拳擊的魅力到底何在呢?對於生活在中國這塊拳擊貧瘠土壤上的人們來說,這個問題可能並不容易理解。但在歐美,這項運動的名人粉絲可真不少,福克納與海明威一生都互相看不順眼,然而他們都熱愛拳擊。諾曼·梅勒覺得這項運動裡有一種文字所不能描繪的壯闊,他曾寫道,“我一生中看到過很多壯景,而當一名拳擊手捱到重拳卻巋然不倒,濺起的汗珠和血滴瀑布水霧般從天而降,我徹底被這項勇敢的運動征服了,我現場見證了最壯麗的場面。”

不過這血色詩意,可能恰好是中國人難以接受它的原因之一。李勝總結,中國體育界長久以來有一個“隔網”的概念,隔著網的、不與人直接衝突的專案如乒乓球、羽毛球、網球總能出奇制勝,“劉翔100米跑不過別人,放兩個跨欄在中間,拼技術,就贏了”,主要靠“鬥心眼兒”的業餘拳擊也是如此——“孔夫子的性格決定了我們血液裡幾千年沉澱下來的DNA就是避免衝突”。職業拳擊則不是,要的就是硬碰硬,180到200公斤的重拳打在人身上(健康男子一般情況下的出拳力量是40公斤,李小龍生前接受過測試,快速出拳的作用力是181公斤),瞬間腫脹、出血、倒地,乃至再也爬不起來,扔出一條代表投降的白毛巾,勝者則高舉雙臂,接受觀眾狂熱的歡呼。

而一個拳擊手,要在一生中,一次又一次的,用腦部去接受180公斤重拳的擊打。每一次擊打都可能會在45歲以後跳出來報復這具肉體:鄒市明的偶像阿里得了帕金森,顫顫巍巍;他的教練羅奇得了帕金森,顫顫巍巍;他的親戚,一名愛好拳擊的體育老師,也得了帕金森,顫顫巍巍。

始終無法愛上拳擊這項運動的冉瑩穎,一直活在這種巨大的不安全感裡。在生第二個兒子的時候,她留下了臍帶血,說萬一鄒市明將來帕金森了可以用。“哎,你說她想這個幹嘛”,在曾經的採訪中,他嘆著氣對記者說。

如果不是懷著巨大的熱愛,這項運動很難堅持到底。然而在中國,哪怕是有著十二分的熱愛,願意為此冒著十二分的風險,堅持這項運動仍然是太困難了。

“中國的職業拳擊是脫節的,只有幾個最頂級的選手,下面就沒了”,李勝說。現在他和他的公司正在做一項叫做“拳力聯盟”的職業比賽,“我們現在做的就是讓很多好的拳擊苗子有比賽可打,把這個體育專案做起來。”

“你是懷著責任感在做這件事嗎?”記者問。

他一愣:“不,這是生意。”

但對於李勝來說是生意的事情,對鄒市明而言,卻是使命所在。他見過太多師兄、師弟、同輩迫於無奈放棄拳擊,文化成績好的考上公務員去做特警,更多人分散在超市、酒店、停車場做保安,掙著微薄的薪水。曾經的同行現在已經變成了兩種人,“一種是羨慕我吧,自尊心強,不好意思。他們有做苦力的,有做打手身體冒險的,有灰色收入的,沒什麼尊嚴。練了這麼多年,沒打出來,只有賣一身力氣。還有一種,會找我借點錢啊,請我去他們那邊單位走一走,看幾眼啊,那樣他們就能在單位裡抬起頭來,少被欺負,有點地位。”鄒市明告訴記者。

就在接受騰訊娛樂採訪前一個月,他的一個師弟被人殺死了。師弟也是貴州人,退役後襬了一個路邊攤賣涼粉,結果在夜晚的一場街頭鬥毆中喪生。

冉瑩穎是趁鄒市明不在時給我們講這個故事的,她說,在他面前“不能提”。“這個事發生以後,他跟我說,我能夠實現什麼?這個拳臺上之前是沒有中國人的,那我就代表我們中國人,黃面板,黑眼睛,拿一個金腰帶,讓全世界對我們中國人刮目相看。還要推廣拳擊文化,做一個連鎖的拳擊館,讓這幫師兄師弟們有飯吃,不用去看場子、當保鏢、拿灰色收入,要讓他們堂堂正正、體體面面地過日子。”

“他轉職業拳手之後,讓很多人看到了一條路,這個市場開放了嘛,原來很多想放棄的或者已經退役了的選手,都回來打職業比賽了。”牛忠傑對騰訊娛樂記者說。

2006年,17歲的牛忠傑進入貴州省拳擊隊,在貴陽清鎮市與國家隊一起訓練,偶爾能看到從訓練館走出來的鄒市明。“那時候他已經拿到奧運銅牌和世錦賽亞軍了,都是第一塊啊,我們小孩子只有膜拜的份,一直膜拜到他拿了兩塊金牌。”

牛忠傑的業餘拳擊生涯算不上輝煌,只打過一些市級、省級比賽。體制內比賽選拔嚴苛,每省每個級別只能報一個人,換句話說,只有省隊的第一名才有資格參加全運會,有機會拿獎牌、獎金、榮譽,其他人永無出頭之日。

2013年再次落選全運會後,牛忠傑走了一條折中之路:他一邊保留著隊內身份,一邊在滬幫朋友經營拳館,打算“從拳臺一線轉向幕後推廣”。直到“拳力聯盟”在上海舉辦,他跑去看了兩場比賽,感覺“這個市場好像起來了”,於是又回到了拳臺,目前已經在“拳力聯盟”超輕量級選手中排名第一,並且接受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正式採訪。

被問及“接受採訪的感覺如何”,牛忠傑笑了:“感覺挺好的。以前沒有人關注我嘛,現在有機會出來講講自己的一些經歷、一些回憶,蠻好的。”他今年26歲。

非常艱難的,但仍然有一些人發芽了。這些人或多或少,都和鄒市明有關——無論是受他的奧運拳擊生涯影響,還是受職業拳擊生涯影響。

這是一個熱愛犧牲故事的國家,我們是一個重視意義的民族。記者將鄒市明的故事說給身邊很多人聽,問他們覺得這個故事如何,答案基本可以分成這幾類,“我不瞭解拳擊,但我尊重鄒市明在奧運會上給中國帶來的榮譽”;“職業拳擊在中國哪有什麼人看,還是奧運金牌的意義大”;“我堅定的認為,如果不是鄒市明獲得了兩次奧運金牌,那他現在什麼也不是。”

什麼也不是嗎?那些所有的,理想、努力、犧牲、挫敗?

鄒市明可能沒有想過這些。比起金腰帶,如今他對自己職業生涯更大的期待是:安全落地。他說:“如果有一天我遇見你,沒有跟你打招呼,不是我不尊重你,是我看不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