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樂入華的最終歸宿

才智咖 人氣:1.13W
畢業論文

【內容提要】
潑寒胡戲,指西域民族冬季節令中的歌舞表演。文獻所載,南朝劉宋時傳入宮廷;北周宮廷中以胡人表演之,是為宮廷中的娛樂專案之1。唐初,潑寒胡戲流行於宮廷、民間,開元年間被禁。被禁之原因在其與中華禮樂文化傳統相悖。潑寒胡戲遭禁後,1些歌曲舞蹈形式從中剝離,為唐代歌曲、舞曲、大麴、曲子辭、戲弄等諸多音樂文藝樣式所汲取。潑寒胡戲在中國的衍流是“胡樂入華”的1個典型,說明胡樂入華後很難完整地保留原生樣態,與華樂相結合而融入華樂是胡樂入華後的最終歸宿。
【關鍵詞】 潑寒胡戲 蘇幕遮 渾脫 戲弄
1 潑寒胡戲之入華
潑寒胡戲,亦稱為乞寒胡戲。本為西域民族節令性歌舞表演。《舊唐書》卷198《西戎·康國》:“其人皆深目高鼻,多鬚髯。……人多嗜酒,好歌舞於道路。……以102月為歲首。……至101月,鼓舞乞寒,以水相潑,盛為戲樂。”《新唐書》卷221下《西域下·康國》:“101月鼓舞乞寒,以水交潑為樂。”《資治通鑑》卷2○8:“乞寒,本西國外蕃康國之樂。其樂器有大鼓、小鼓、琵琶、5弦、箜篌、笛。其樂大抵以101月,裸露形體,澆灌衢路,鼓舞跳躍而索寒也。”《文獻通考》卷142《樂·西戎》:“潑寒胡戲即乞寒胡戲,本出於胡中西域康國,101月鼓舞乞寒,以水交潑為樂,武后末年始以季冬為之。”
潑寒胡戲由何方傳入中國,古人大致有3種說法:其1,西域說。唐杜佑《通典》卷146《樂6》:“《乞寒》者,本西國外蕃之樂也。”其2,龜茲說。唐慧琳在《1切經音義》卷41中釋“蘇莫遮”雲:“此戲本出西龜茲,至今猶有此曲。” (《大正藏·中華藏》,轉引自王小盾、何劍平輯《漢文佛經中的音樂史料》。按:“蘇莫遮”與潑寒胡戲之關係,見下文) 《續1切經音義》卷1:“‘蘇莫遮’,胡語也,本雲‘颯麼遮’,此雲戲也,出龜茲國。” (《大正藏·中華藏》,轉引自《漢文佛經中的音樂史料》) 其3,康國說。主要見於《新唐書》、《舊唐書》、元胡3省《資治通鑑音釋》、元馬端臨《文獻通考》等。由此可見,從唐人開始,對於潑寒胡戲源於西域無爭議(故稱之為“胡戲”),然對其究竟源出西域何地,則有歧說。其原因大致有2:1是潑寒胡戲在龜茲與康國均有表演,故有“龜茲”、“康國”2說;2是潑寒胡戲並非在唐代才傳入中國,其入華遠在隋唐之前,故唐人也很難判斷潑寒胡戲最初是由哪國傳入的。今人向達先生認為:“(乞寒胡戲)原本出於伊蘭,傳至印度以及龜茲;中國之乞寒戲當又由龜茲傳來……大致俱在西域康、安諸國樂部所常用者也。” (《唐代長安與西域文明》) 其論之依據,乃唐張說的《蘇摩遮》曲辭5首:
蘇摩遮    潑寒胡戲所歌,其和聲雲“億歲樂”
摩遮本出海西胡,琉璃寶服紫髯鬍。聞道皇恩遍宇宙,來時歌舞助歡娛。
繡裝帕額寶花冠,夷歌騎舞借人看。自能激水成陰氣,不慮今年寒不寒。
臘月凝陰積帝臺,豪歌擊鼓送寒來。油囊取得天河水,將添上壽萬年杯。
寒氣宜人最可憐,故將寒水散庭前。惟願聖君無限壽,長取新年續舊年。
昭成皇后帝家親,榮樂諸人不比倫。往日霜前花委地,今年雪後樹逢春。
(按:曲辭每首末均有“億歲樂”3字和聲。省錄。)
詩中“摩遮本出海西胡”之“海西”,兩漢時指“大秦” (今羅馬,參見《辭源》“海西”條) ,唐時則指西域少數民族地區,王維《隴頭吟》:“蘇武才為典屬國,節旄空盡海西頭。” (《全唐詩》卷125) 張說《舞馬千秋萬歲樂府詞·其2》:“聖皇至德與天齊,天馬來儀自海西。” (《全唐詩》卷87) 至於“來時歌舞助歡娛”的“琉璃寶服紫髯鬍”,亦可能為龜茲、康國之西域胡人。故由張說《蘇摩遮》曲辭,尚不能得出潑寒胡戲“原本出自伊蘭,傳至印度以及龜茲”之結論。目前,潑寒胡戲的原始發生地、其最初傳入中土的確切始源國,還無從確定,也不能排除從龜茲、康國同時傳入的可能性,從唐人杜佑開始,已將其始源地籠統地歸於西域,故目前可以確定的是:潑寒胡戲源於龜茲、康國1帶西域民族的冬季節令遊戲,後傳入中國。
關於潑寒胡戲傳入中國的最早時間,學界均將之定為北周的大象元年(579),其說的根本依據為《周書》卷7《宣帝紀》:“(宣帝)御正武殿,集百官及宮人內外命婦,又縱胡人乞寒,用水澆沃為戲樂。”而事實上,此戲在南朝劉宋時已經傳入,《宋書》卷41《后妃》:
上(宋明宗)嘗宮內大集,而裸婦人觀之,以為歡笑。後(明恭王皇后)以扇障面,獨無所言。帝怒曰:“外舍家寒乞,今共笑樂,何獨不視?”後曰:“為樂之事,其方自多,豈有姑姊妹集聚,而裸婦人形體,以此為樂?外舍之為歡適,實與此不同也。”
類似的記載亦見《魏書》卷97《外戚傳》:
?嘗宮內大集,而裸婦人觀之,以為忻笑。其妻王氏以扇障面,獨無所言。?怒曰:“外舍家寒乞,今共為笑樂,何獨不視?”王曰:“為樂之事,其方自多,豈有姑姊妹集聚,而裸婦人形體,以此為樂?外舍之為忻,適與此不同。”?大怒,遣王起去。
這裡的“寒乞”,即“乞寒”;“外舍”,外戚也,指皇后家。所謂“裸婦人形體”云云,正是潑寒胡戲“裸露形體,澆灌衢路,鼓舞跳躍而索寒也”的1大特徵。劉宋時期,南北方民族的音樂文化交流不斷,宋孝武帝時,胡伎已參預到宮廷音樂活動中,致有“胡伎不得綵衣”的廷令 (《宋書·禮5》) ;北魏拓拔燾則遣使到南方借樂,《宋書》卷58《張暢傳》:“燾又遣使就2王借箜篌、琵琶、箏、笛等器及棋子。”因此,宋明宗時潑寒胡戲的傳入,乃是其時南北音樂文化交流的結果之1。從1百多年後北周宮廷中尚行此戲看,劉宋以後,潑寒胡戲已成為宮廷娛樂中的1個傳統性保留專案。
2 唐代的潑寒胡戲及其被禁
據現有的資料,南北朝時期潑寒胡戲雖已傳入中土,但主要行於宮廷中。潑寒胡戲成為1種社會習俗,在初唐以後——《舊唐書》卷97《張說傳》:“自則天末年,季冬為潑寒胡戲,中宗嘗御樓以觀之。”《舊唐書·中宗紀》:“(景雲2年)102月丁未,作潑寒胡戲。”“(景龍3年)102月乙酉,令諸司長官向醴泉坊看《潑胡王》乞寒戲。”“(神龍元年101月)己丑,御洛城南門觀潑寒胡戲。”《通典·樂6》:“臘月乞寒,外蕃所出,漸漬成俗,因循已久。”可見其流行之廣。
由於歷史記載的缺乏,我們已無法具體瞭解潑寒胡戲從劉宋到唐初這1百多年中傳播的軌跡。但可以肯定,其形態是不斷變化的。將文獻所載的南北朝與唐代的潑寒胡戲相比較,其變主要有2:1是由宮廷之戲擴充套件為全民之戲;2是其“戲”在南北朝時並沒有特定的“演員”,更無“故事”,形式為“水澆沃為戲樂”,伴以“豪歌擊鼓”。名之為“戲”,泛稱耳,其實乃是1種大眾自為、沒有“戲者”與“觀戲者”區分的(今緬甸之潑水節狀況可為參照)大眾性“遊戲”,入華後則有了初步的“戲者”與“觀之以為歡笑”的“觀眾”之區分。換言之,入華後的潑寒胡戲已不是純粹的“大眾遊戲”而有了某種“表演”的意味,雖然其仍保留著“大眾遊戲”的痕跡。
唐代,潑寒胡戲“表演”的成分大大加強,1個微妙的標誌是以“蘇莫遮”代稱之。神龍2年,幷州清源縣令呂元泰上疏議潑寒胡戲雲:
比見坊邑相率為渾脫隊,駿馬胡服,名曰“蘇莫遮”。旗鼓相當,軍陣勢也;騰逐喧噪,戰爭象也;錦繡誇競,害女工也;督斂分弱,傷政體也;胡服相歡,非雅樂也;渾脫為號,非美名也。安可以禮義之朝,法胡虜之俗?詩云:“京邑翼翼,4方是則。”非先王之法樂而示則於4方,臣所未諭。《書·洪範》曰:“謀時寒若。”何必裸身揮水,鼓舞衢路以索之! 
——《新唐書》卷118《呂元泰傳》
由此可見,潑寒胡戲在唐代又被稱為“蘇莫遮”(或寫作“蘇摩遮”、“蘇幕遮”)。“蘇莫遮”,胡語,其意謂西域地區的1種帽子。《宋史·外國6·高昌》:“婦人戴油帽,謂之‘蘇幕遮’。”此帽用羊皮製,外塗油以防水,是“潑寒戲”中的1種服飾。唐般若譯《大乘理趣6波羅蜜經》卷1:“又如蘇莫遮帽,覆人面首,令諸有情兒即戲弄,老蘇莫遮亦復如是。從1城邑,至1城邑,1切眾生被衰老帽,見皆戲弄,以是因緣老為大苦。” (《大正藏·中華藏》,轉引自《漢文佛經中的音樂史料》)
以具有“戲”之“道具”色彩的“蘇莫遮”代稱潑寒胡戲,看似細微末節,但卻反映了人們對“潑寒戲”的興趣點從“乞寒”到“表演”的某種轉移。呂元泰之所云——“比見坊邑相率為渾脫隊,駿馬胡服……旗鼓相當,軍陣勢也;騰逐喧噪,戰爭象也;錦繡誇競,害女工也……”,表明潑寒胡戲表演的成分大大增強,時人對潑寒胡戲興趣點的轉移,與此密切相關。或者說潑寒胡戲表演成分的增強與人們興趣點的轉移,是相輔相成的。呂氏所言的“渾脫隊”,為舞隊,從“軍陣勢也”、“戰爭象也”云云,可想見其表演規模之大。故唐代的潑寒胡戲名義上的“主題”雖仍然是“乞寒”,也還保留有“潑水”的遊戲,但其性質已從1種原始的大眾遊戲轉化為1種大眾參預的大規模組合性歌舞表演,成為節令性的大型觀賞性表演節目,其生存空間從南北朝時期的華府宮廷擴充套件為“盛行民間”,以致成為帝王“觀風”看“戲”的1項內容——武后末年,中宗乘樓觀潑寒胡戲、景龍3年令諸司長官向醴泉坊看《潑胡王》乞寒戲、李隆基為皇太子時“微行觀此戲” (唐韓朝宗《諫作乞寒胡戲表》) ,可見其影響何等廣泛。
但即在潑寒胡戲於民間盛行之時,士夫非議紛起,有3位相繼上疏排斥潑寒胡戲:其1是上文提及的縣令呂元泰,其2是左拾遺韓朝宗,其3是曾亦頗賞潑寒胡戲的中書令張說——3位官員從地方到中央,級別從小到大,說明潑寒胡戲的影響廣及朝野。呂疏大意前文有引,韓之諫表呈於睿宗景雲2年 (《通典·樂6·4方樂》。按:《唐會要·雜錄》記為睿宗景雲3年,當依《通典》) ,要義為以下數句:
今之乞寒,濫觴胡俗,臣參聽物議,鹹言非古,作事不法,無乃為戒。伏願陛下3思,籌其所以。
—— 《諫作乞寒胡戲表》,《全唐文》卷3○1 張說上疏的時間為先天2年10月 (《通典·樂6·4方樂》) ,起因是吐蕃入朝祝賀,有司以表演潑寒胡戲接待之,張說上疏反對而論及潑寒胡戲:
臣聞韓宣子適魯,見周禮而嘆;孔子會齊,數倡優之罪。列國如此,況大朝乎?今外國請和,選使朝謁,所望按以禮樂,示以兵威,雖曰戎夷,不可輕易,焉知無駒支之辨由余之賢哉?且乞寒潑胡,未聞典故,落體跳足,盛德何觀;揮水投泥,失容斯甚。法殊魯禮,褻比齊優,恐非幹羽柔遠之義,樽俎折衝之禮。
——《舊唐書·張說傳》 以上3人排斥潑寒胡戲的具體出發點不盡相同,但最終歸結點則同——“今之乞寒,濫觴胡俗,臣參聽物議,鹹言非古,作事不法,無乃為戒。”“安可以禮義之朝,法胡虜之俗?”1言以蔽之:潑寒胡戲乃胡文化,與我“禮義之朝”的.傳統文化相悖,行之喪風敗俗,有壞“盛德”。換言之,吾華當“以華化胡”,而不能容許“以胡化華”。如此有關國體民風的堂堂理由,玄宗焉能不納?於是便有了《禁斷臘月乞寒敕》:
敕:臘月乞寒,外蕃所出,漸積成俗,因循已久。至使乘肥衣輕,競矜胡服。闐城溢陌,深點(玷)華風。……自今已後,即宜禁斷。開元元年102月7日。
—— 《唐大詔令集》卷1○9(按:《唐會要》卷34記頒詔時間為10月7日。“自今”3句為:“自今已後,無問蕃漢,即宜禁斷。”《通典·樂6》所記同此。) 自此,潑寒胡戲在唐代銷聲匿跡。
但是,潑寒胡戲的若干“表演形式”卻並未退出歷史舞臺。
3 唐代潑寒胡戲的變易流傳
從前文所引唐代文獻及張說所作“潑寒胡戲所歌”的《蘇摩遮》歌辭看,潑寒胡戲從南北朝時期簡單的“潑水”之戲到唐代已成1種大型的綜合性歌舞,有趣的是:與此同時,潑寒胡戲發源地——西域的“蘇摩遮”,其“戲”的形態與唐“蘇摩遮”是1致的。唐慧琳《1切經音義》卷41:
蘇莫遮,西戎胡語也,正雲“颯□遮”。此戲本出西龜茲國,至今猶有此曲,此國(按:指中國)渾脫、大面、撥頭之類也。或作獸面,或象鬼神,假作種種面具形狀;或以泥水沾灑行人;或持罥索搭鉤,捉人為戲。每年7月初,公行此戲,7日乃停。土俗相傳雲:常以此法禳厭,驅趁羅剎惡鬼食啖人民之災也。
(注:慧琳,疏勒國人。俗姓裴。“撰《大藏音義》1百卷,起貞元4年迄元和5載方得絕筆,貯其本於西明藏中。”事見《宋高僧傳·唐京師西明寺慧琳傳》。)
這1段話,寫於“禁斷”潑寒胡戲後的中唐,說的是其時龜茲“蘇莫遮”之情形,但於理解唐之潑寒胡戲及其流變頗有幫助,故須深察:
其1,首先當注意的是:慧琳謂龜茲國“至今猶有”的“蘇莫遮”,“公行”的時間從以前的“101月”流變為“7月初”。這1改動,意味頗深:雖然其“戲”仍有“以泥水沾灑行人”,宗旨已從“潑寒”而轉變為與華俗“趨儺”意義相似的“禳厭”消災。宋王明清《揮麈錄》記太平興國元年王德延等奉使高昌,敘其所見雲:“或以水交潑為戲,謂之壓陽氣去病。”“壓陽氣去病”者,消暑氣也。是知宋初高昌之“潑寒戲”也改在夏日行之而成為“壓陽戲”。由此提出的問題是:唐之“潑寒”與西域“壓陽”的“蘇摩遮”在“戲”之形態上的進展,是唐影響胡,還是胡影響唐,抑或相互無影響?據唐保留了“潑寒”古俗和唐當時的聲勢地位,可能性大的應是前者。唐時西域諸國頗遵唐令,“潑寒”所以改為“壓陽”,極可能是唐開元潑寒胡戲“無問蕃漢,即宜禁斷”的結果。
其2,慧琳謂“蘇莫遮”時雲“此戲”,然又曰“至今猶有此曲”,並將“渾脫、大面、撥頭”等比為同類。這並不是慧琳糊塗,而是時人之習慣。其因在“渾脫、大面、撥頭”等等均有樂曲伴之,故又稱之為“曲”。古人無“嚴謹”的“概念”意識本屬平常,不獨慧琳如此。況慧琳乃在華釋經,當遵循華人之習慣,故慧琳之言反映了唐人的觀念:“蘇摩遮”乃是“戲”、“曲”1體的。“蘇摩遮”既可以指1種“戲”,也可以指1種“曲”,“蘇摩遮”名義下的“曲”,乃是潑寒胡戲中種種表演之樂曲的總稱。慧琳類比“蘇摩遮”的“渾脫”、“大面”、“撥頭”,前者為舞蹈,乃唐“蘇摩遮”之“戲”中的專案之1,後2者為戲弄,從慧琳語氣看,唐“蘇摩遮”之“戲”中亦當有“戲弄”1項。舞蹈與戲弄的音樂自有不同,故“蘇摩遮”的“曲”亦當不止1種曲調,更不是“1個”曲子

胡樂入華的最終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