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靈鳳 讀書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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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靈鳳先生(一九○五——一九七五)是個勤懇的人,三十年代末期在香港,我們居處不遠,我是常去訪問他的。每次去,他不是在讀書便是在寫稿。他是前輩,但和我也可說是忘年交,並不以我常去打擾他為許。如我有所問,他必詳細答覆。我當時只是個文藝學徒,所以得益於他的甚多,至今閉上眼睛還可以想起他匍匐案頭,辛勤工作的身影。但我除了讀過他早期的作品,其他所知甚少,發現我們的共同點,也只是愛跑書店,愛買書而已。

葉靈鳳 讀書隨筆

最近讀了他寫的三卷本《讀書隨筆》,真使我驚訝於他讀書的廣博,他的眾多藏書決不是擺門面的,我想如果今天拿任何一本來翻翻,必可找到他的手澤。讀他的書,如見其人。在他的娓娓清談中,使我得以遨遊於知識的海洋之中。

《讀書隨筆》分為三集。書前有絲韋寫的《前記》,沈慰寫的《鳳兮,鳳兮》和宗蘭寫的《葉靈鳳的後半生》三篇文章。《前記》所寫是關於《讀書隨筆》的來蹤,後二篇則是闢某些極左派對靈鳳的侮蔑。這兩篇文章寫出了葉靈鳳的愛國之忱。當然他在五十年代後能多次應邀北來,備受禮遇的事實,也可以還他清白之身了。捕風捉影,給人亂戴帽子,是有些唯我獨“革”的人的老伎倆,但謊言就是謊言,終有被拆穿的一天。葉靈鳳的《讀書隨筆》今日能夠在祖國出版,即是明證,我想靈鳳泉下有知,也會為之莞爾的。

三篇文章之後,就是靈鳳《讀書隨筆》的本文了。一集收入《讀書隨筆》四十六篇,《文藝隨筆》三十篇,《北窗讀書錄》三十五篇。二集收《霜紅室隨筆》一百六十四篇。三集收《晚晴雜記》二十六篇,《香港書錄》三十二篇,《書魚閒話》十五篇,《譯文隨錄》八篇。三集文字共約六十五萬字,雖非靈鳳先生的全部作品,也可說是他一生的致力所在了。

《讀書隨筆》曾於一九三六年由上海雜誌公司出版。我記得我曾購到一冊,對於靈鳳的讀書廣泛,所寫文字之親切動人,有深刻的印象。很早的時候,我就讀過靈鳳和潘漢年合編的《幻洲》,而且是個狂熱的讀者,因為我早已憧憬於文學事業,看了《幻洲》,似乎使我與文學更為接近了。我那時也喜歡畫幾筆,因之對於靈鳳介紹的比亞茲萊和路谷虹兒的畫十分喜愛。我一直以為葉靈鳳是把比亞茲萊介紹到中國來的第一人,讀了他的文章才知將比亞茲萊的沙樂美最先介紹到中國來的是田漢先生,一九三六夏我大學畢業後在一家保險公司工作,一天在書店裡買到了葉靈鳳的《讀書隨筆》,讀後大為興奮,不但增加我的藏書癖,而且使我有心學他樣寫讀書隨筆。記得我第一篇寫的是談辛克萊的《不許通過》,這是一本關於西班牙內戰保衛馬德里的散文,我那時文筆太幼稚了,投稿未被刊出是必然的結果。一直到抗戰後我為《人世間》寫《書人書事》,才算實現了初衷。可是今天再拿自己所寫的和靈鳳先生寫的比比,真有如小巫之見大巫;但至少寫讀書隨筆成了我的愛好。

《讀書隨筆》內的文章雖然主要是些外國文壇作家的韻事,但也有關於中國文壇的回憶與談藏書的文章,不但讀了引人入勝,那些文壇逸事則更增加了愛好文學讀者的興趣。《書痴》一文中所說的“讀書是件樂事,藏書更是一件樂事。但這種樂趣不是人人可以獲得,也不是隨時隨地可以拈來即是的。”又說“真正的愛書和藏書家,他必定是一個在廣闊的人生道上嚐遍了哀樂,而後才走入這種狹隘的嗜好以求慰藉的人。”短短的兩句話,那時我看了毫無感觸,只有幾十年後的今天,才嚐到了這些話的深意,然而已經太遲了。

《文藝隨筆》和《北窗讀書錄》二書,前者多談西書及作家的逸事,所有作家都是我平日喜愛的,後者則有談中國舊書的,其內容又為我所不知,因此使我讀來饒有趣味,尤其在久不讀古典文學書之後,使我有故友重逢之感。

《讀書隨筆》的第二集,全載《霜紅室隨筆》。這一本真是隨筆了,有的談書齋和書店,也有的談書籍和個別藏書;有的談作家(畫家),也有的談作家和書籍。在談作家的文章中,《夜雨悼家倫》寫得真好,不但談音樂家盛家倫的待人接物,情真意切,而且是篇優美的散文。

《喬木之什》寫喬冠華。當時在香港有個名叫喬木寫的“時事述評”,成為《時事晚報》的臺柱子,每逢有喬木寫文章的那天,報紙的銷路可以增加到平日的一倍,這個喬木便是喬冠華的筆名。那時靈鳳也在《時事晚報》當編輯,所以他寫的寥寥幾筆,簡直把紙上的喬冠華寫活了。喬冠華的文章常用“如所周知”一詞,所以友人們戲喚他為“如所周知”,這四個字曾令香港的檢查老爺頭疼,這四個字後來到了重慶《新華日報》,又使國民政府的檢查老爺頭疼;但這四個字卻為香港和重慶的讀者所歡迎。當時許多讀者之看國際形勢,莫不以“如所周知”為準。可惜解放以後,喬冠華因參加外交工作而擱筆,但他的犀利的外交語言,也為諸如蘇美的外交家所頭疼。當年他在聯合國大會上痛斥蘇聯的馬立克,這喜劇的一幕,至今為知情者所歎服。

《老朋友倪貽德》一文,使我記起了這位和我同名的忘年交。如今記得他名字的人已經不多了,但靈鳳記得他,因為在二十年代末他們二人都是知名的作家與畫家。靈鳳在三十年代末以後不再畫畫了,我只見過他案頭有幅小小的用鉛筆勾劃的香港海景圖,而倪貽德似乎在三十年代後,也不再寫文章了,終以畫名。我和他在第一次文代會見過面以後,一直到他的噩耗傳來也沒有重逢過。

《作家們的原稿和字跡》是篇有趣的文章,特別引起我記憶的是喬冠華的字,靈鳳說他寫的字“有點向右斜,但是很剛勁,富於稜角”,的確是好評語。三十年代末時他每週為我在工作的《星報》寫三篇社論,校樣都是我親自看的,因為校對先生認不了他的字。靈鳳說茅盾先生的字“有點唐人寫經體的味道”,我也有同感。看茅盾先生的字亦如見茅盾先生本人,是十分儒雅的。

靈鳳對英國的唯美派作家王爾德著作及生平研讀頗深,幾篇有關王爾德的文章,有些“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味道。王爾德是個天才,天才的才氣往往非世俗人所能理解,所以他短暫的一生,所受的誹謗與冤屈,比他的享年還要多。靈鳳也是才氣橫溢的人,對王爾德不免惺惺相惜;但我覺得靈鳳的才氣是不外露的,我很少看見他有面紅耳赤的時候。他對英國作家喬治·吉辛是十分同情的,所以在《文藝隨筆》和《霜紅室隨筆》裡,都有談吉辛的文章。我也是喜歡吉辛和他的隨筆的人,我喜歡吉辛散文中的恬淡心情,他對人生如此超脫,而且是那麼愛書。從靈鳳的一生看來,我也可得出他的`心情是十分恬淡的,對人生也那麼超脫,愛書,而且是個虔誠的藏書家。這也許是可以把我們三個人聯結在一起的唯一理由吧。在靈鳳的幾本隨筆裡,談到的外國作家如莫泊桑、巴爾扎克、左拉、法朗士、紀德、羅曼·羅蘭、屠格涅夫、托爾斯泰、契訶夫、蕭洛霍夫、喬伊斯、王爾德、吉辛、毛姆、馬爾羅、愛倫坡、馬克·吐溫、海明威等等,中國作家如郭沫若、郁達夫、戴望舒,畫家如馬諦斯、高更、梵訶、比亞茲萊、畢加索、張光宇等,這些大都是我所愛好的人和作品,因之我喜愛葉靈鳳筆下所寫的卓見。我想其因素也許在於我這一代人就是為他們前一代人所陶冶出來的緣故,所以喜愛盡同,否則就無法解釋了。我們應該感謝這些撫育我們的前輩。

在第三集《讀書隨筆》中,還有使我更感興趣的,是葉靈鳳寫的《香港書錄》,這裡麵包括有十九世紀英帝國主義分子侵略香港的赤裸裸的記錄和恬不知恥的招供,使我們得知英帝國主義分子的蓄意、謀劃和佔領香港的事實。葉靈鳳以寫隨筆的形式寫了他讀過和收集有關香港的英帝國主義分子的書志,但字裡行間我們也能夠看出作者的憤懣心情。對於香港的歷史我是有興趣的,我在香港羈旅的時候,也曾多次見到靈鳳在摩羅街一帶的舊書店裡徜徉,但那時他的收穫不多,我想他之能得到大宗的材料,大概是在香港淪陷之後,彼時有不少稀有的書籍從深院大宅裡流落出來,便成全了有心的靈鳳。但是最主要的是靈鳳的勤奮,他不但收羅到這些書籍,視之為瑰寶,而且下了功夫在這些書籍裡挖掘出他所需要的東西。《香港書錄》不過只有三十三篇文章,但是在這批文章背後的卻是靈鳳那顆熱愛祖國的熾熱心腸。我讀書不多,但能將香港的歷史與風物寫入一書的人,大概要首推靈鳳了。一九九七年香港終將回歸祖國,但靈鳳對於香港史實及風物的研究,希望有更多的有心人繼續下去。靈鳳研究香港的工作不過開了一個頭,香港需要研究豈止於史實和風物二項,這一百年來的經過是大有文章可寫的;不僅從一個藏書家的角度,而是從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等的各個角度。

化了兩個星期的時光,把三大冊《讀書隨筆》讀完了,更加深了我對於作者的思念。我和他聚日無多,所談也鮮,但讀他的手筆,如面對故友,恍若又置身於他的書齋之中,隨著他目之所及,手之所至,把他的藏書一本一本讀下去。讀他的這本隨筆是種莫大的愉快,可惜他終究離我們先去了,為了讀《讀書隨筆》的這份愉快,我們也不能忘卻他對後人的遺澤。

一九八八年五月七日聽風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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