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研究生在工廠的“潛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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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午後,汽車在廣深高速公路上疾馳。趙新華看向窗外,一個個工廠的招牌不斷被向後拋去。他知道,自己離“世界工廠”深圳越來越近。

這位北方某理工高校的準碩士決定做點不一樣的事:一路南下去做工人。

一個研究生在工廠的“潛伏”

汽車在沙井車站癌火。趙新華下車,活動活動久坐麻痺的筋骨,吸口氣,提著輕便的行李箱走向這個陌生城市。

滿街都是年輕人,穿著款式雷同的工裝,胸前彆著五顏六色的工牌。街邊手機店裡傳來嘈雜的音樂聲。

“河南人,四川人”已滿

下廠的最直接原因是他剛讀完一本名為《韓國工人》的書。70年代的韓國,曾有大批學生深入到產業領域,體驗工人的生活,從事最底層的勞動實踐,並試圖幫助工人解決一些問題。過批學生被稱為“潛伏工人”。

趙新華覺得醍醐灌頂。成長自四川農村的他“幸運”地考入大學,而兒時的不少玩伴卻都在南方生產線上打工。逢年過節偶有聚會,他會以“工廠怎麼樣?待遇好嗎”之類的問題關心朋友近況,卻發現交流總有隔膜。

他決定去那個“完全不同的世界”看看,並且用手機鏡頭和筆留下一些記錄。於是,他來到了位於深堋市寶安區的沙井鎮。

當地的村裡成立了股份臺作公司,蓋廠房並出租給企業是當地人的生財之道。大街上隨處可見招工廣告。一則招收“臨時女普工8名、臨時男普工2名”的廣告進入了趙新華的手機攝像頭。這家企業最諾“幹滿15天結算全部工資”,還在廣告上“括號註明”:四川、河南籍已滿,暫不招收。

他花了3天找工作。最初很拘束,每每走到廠門口,卻沒有走進去的勇氣。第一天他走了七八個工業區,不斷遇到一些同樣找工作的年輕人。有的也是初次來深圳,有的辭工了急著找下家,也有的不滿意現在的工作,趁著中午出來找後路。

累了就在路邊休息一下。“這樣走走停停,不斷和剛認識的人說再見,拐彎又能遇到新夥伴。”

下午在一個玩具廠,保安問他“壓下三個月工資,不包吃住,幹不幹?”趙新華問:“這麼差的條件,有人願意來嗎?”保安答:“下午還招了兩個男工呢,實在沒錢吃飯了,啥活也得幹。”

大街上的招聘廣告大多是職業介紹中心貼出來的,需要交介紹費。一位好心的保安大哥還專門告誡趙新華,街邊那些待遇誘人的廣告騙人的居多。

天黑了,趙新華遊蕩到黃埔村的一個工業區,到門衛室問保安招不招人,保安打了個電話之後說“明天來上班吧”。

剛好旁邊有一個工友來辭工,趙新華詢問了一下這個廠的情況:工廠有300人左右,每天上班12小時,兩班倒,每月休息2到4天,壓15天工資,加班費6元/小時,不管吃,住宿要交住宿費。

玩《傳奇》,看《天線寶寶》

上班第一天,趙新華被指派跟著一位工友學習。閒聊時,他得知這位吊兒郎當、無精打采的工人是河南濮陽人,“他站著上班都能打瞌睡,鬍子長了也不理,填張單子都會搞得很髒”。

兩人慢慢熟悉了,趙新華就問,“為什麼那麼困?”對方回苔,晚上通宵打遊戲去了。

《傳奇》是受這裡的男工大愛的一款網遊,他們在業親時間常常流連於魔幻世界裡廝殺、升級。

後來,這位《傳奇》愛好者傲壞了5萬米的電線,按趙新華的估計這5萬米大概值1萬多塊錢,相當於一個工人一年多的工資。趙新華離廠前,企業對這個工人的處分還沒下,不過按照深圳市工資條例規定,給工廠造成損失的最多賠付工資的20%。

隔壁生產線上有個嚼檳榔的湖南人,他是廠裡比較“資深”的工友,已經幹了3個月並提交了轉正申請,於活的時候喜歡大嗓門地說髒話。

但他的聲音總是被轟鳴的機器聲吞沒。二樓的工種必須在強烈的機器噪音下工作,工人們沒有耳塞,趙新華曾在二樓幫過兩天忙,待上半個小時就被鬧得心慌頭疼,只能找點衛生紙把耳朵堵上。

不過有了機器聲的掩護,趙新華倒是可以在無聊時大唱《咱們工人有力量》了。

工人們每天工作12小時,白班夜班兩班倒。白班是早上7:30到晚上7:30,中午、晚飯各半個小時。工廠裡沒有食堂,工業區門口的小餐館裡每天中午都告有大量工人吃“戰鬥飯”,服務員推著餐車到處走,想要什麼菜自取,每頓飯要花4-5元。飯後工人們會掐著時間坐在廠門口抽支菸,半小時一到就必須立刻回去。

宿舍每間住8人,大小跟學生宿臺差不多,卻沒大學宿臺那麼擁擠——每個工人的行李幾乎用一隻手提箱就可以裝下,空間自然顯得大。

晚上7點,收工的工友回到宿臺。有人洗去滿身矽膠煙霧留下的怪味,打扮得光鮮靚麗出去和女友約會。有的工人每月1500塊錢的工資差不多1/3是花在服裝上的。還有的會三五成群去打檯球或者聯機“砍人”去,剩下趙新華一個人在小本子上記下一天的所見所感。

有時候,趙新華會跟上夜班的一位瘦高的保安碰上面,看上去三四十歲的他白天會在宿臺研究碼報,是個老六臺彩民。曾經有段時間,有傳言說六臺彩中獎號碼會在動畫片《天線寶寶》裡透露出來,他就天天瘋狂追看。

技術性地搞廢機器

上工第五天,保安拿了一堆臺同讓趙新華籤。

服務最諾書的內容大概是“我自願、我接受、我同意,我不追究公司,我不會起訴等等”。而“加班申請”中有。日本人家庭困難,自即日起至離職日止,願意申請法定正常工作外的所有加班,此申請純屬個人意願,並最諾“決不因加班時間與報酬等問題向上級提出對××公司的任何投訴民訴請求,望上級領導批准。”此外,工廠還要求他簽了“因本人家庭困難”而申請不購買社會保險的申請。

簽完字,摁上紅手印,趙新華頗有“賣身”感。他要求保留一份勞動合同,保安說公司還沒有蓋章,“你章著也沒用”。

趙新華後來打聽到,原來這些申請和條款在深圳的不少工廠中都存在,這是工廠規避勞動法的手段。

剛進車間的時候,工科出身的趙新華摸到機器是真的興奮。可是沒過兩天,他就開始琢磨“怎麼技術性地把這些機器搞廢掉”。

一站就是12個小時,除了中午在廠門口抽菸時能坐一下。“如果被領導發現,就告被叼,聽說三層的車間裡,工人每天上廁所的次數和時間都有限制”,回到學校,趙新華對“叼”這個當地用來指代“罵人”的字眼用起來還是很溜。

搞廢機器的“靈感”來自趙新華的一個夥伴。那個大學生在其下廠報告裡寫了一個細節:工人用小刷子攪一攪自動化感測器,生產線就會癱瘓,等待檢修人員恢復裝置的'過程就是工人們喘口氣的時間。

但這個工廠的機器卻不具備如此“優良的效能”。不但如此,趙新華甚至還有些期待裝置能一直運轉正常:因為如果機器斷線,就意味著要把臥式爐開啟重新走線,350攝氏度的熱浪會在爐蓋開啟的一剎那襲來,“覺得鬍子好像一下子煳了一樣”。如果火苗濺落,就要迅速滅火。他在車間裡第一次使用了滅火器,卻噴了自己一頭乾粉。

閒下來時,趙新華還是會琢磨生產線上有哪些環節可以進行自動化革新。這時候,“身上穿著工裝,大腦卻是作為工科高階技術人才進行著高速運轉”。

關於勞動法的實踐

“通過刻意製造在一定限度內的與廠方的矛盾,比如拒絕加班,要求改善工作條件,或者辭工討要工資,並以過些困難和矛盾為話題與工友開展交流。”這是趙新華在進廠前琢磨出的“體驗工廠生活”的一個實踐內容。

然而在工作半月後決定辭工時,他卻覺得洩氣。辭工自然遭到了組長和經理的刁難,但讓他心生淒涼的,是工人們的反應。

趙新華要辭工的訊息在車間傳開,工友們都勸他“不要想了”。

總結工友的觀點,有“知足論”——“幹活就要踏實,這個廠的條件還算不錯,原來一個人要看兩三條線不也是這麼多工資?”有“江湖水深論”——有個工友要辭工,廠裡不允許,還不讓他往外拿行李,他只能進來一次穿兩件衣服。還有討要工資被打斷腿的。

趙新華搬出勞動法,遭到工人的搶白。最終,他“一個人的戰鬥”以“部分勝利”告終。應拿工資1000元,但因被記了3天“曠工”,他一共拿到工資836元,扣除在深圳花貴220元,辦理假證40元,交通上網等費用50元,往返車票500元,“收支基本相抵”。

領到工資那天,趙新華到車間轉了一圈,還沒說幾句話,就被組長趕了出去。組長說:“車間裡到處都是攝像頭,廠長看到,被叼的是我。”

在深圳的最後幾天,趙新華在大街上給工人發放法律宣傳頁,意外邂逅了嚼檳榔的湖南工人。後者平靜地接過趙新華遞過來的瑩律宣傳頁,嘟囔了一句“以前就拿到過嘛”。

很快,在來來往往全是工人的大街上,趙新華已分辨不出哪個背影是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