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園日記》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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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華園日記》[1]是季羨林於清華大學學習期間所寫的日記,時間跨度為1932年8月22日至1934年8月11日。曾分別出版過影印本與排印本(遼寧美術出版社,2002年),本冊以排印本為底本,註釋為作者的學生高鴻所加。

《清華園日記》自序

《清華園日記》自序

在本書“引言”中,我已經交待清楚,我之所以想出版此書,完全是為了給《季羨林文集》做補充。有沒有出單行本的想法呢?朦朦朧朧中似乎閃過這樣一個念頭;但也只是一閃而過,沒有認真去抓。

前幾天,清華大學徐林旗先生駕臨寒舍,商談出版拙作的問題。我無意中談到我的《清華園日記》,不料徐先生竟極感興趣,願意幫助出版。我同李玉潔女士商議了一下,覺得這是個極其美妙的辦法,立即表示同意。我是清華出身,我的研究工作發軔之地是清華,送我到德國留學的也是清華。回國後半個世紀多以來,自己雖然不在清華工作,但是始終保持著密切的聯絡。我的《清華園日記》能由清華人幫助出版,還能有比這更恰當的嗎?

我這一冊日記寫於1932—1934年,前後共有兩年。當時我在清華讀大學三年級和四年級,是一個二十歲剛出頭的毛頭小夥子。到了今天,我已經活過了九十。有道是“人生七十古來稀”。九十豈易言哉!我的同級活著的大概也不會太多了。即使還能活著,記日記的恐怕也如鳳毛麟角。俗話說:“物以稀為貴。”那麼,我這一冊日記,不管多麼庸陋,也自有其可貴之處了。

我的日記是寫給自己看的,能夠出版是當時做夢也沒有想到的。我看到什麼就寫什麼,想到什麼就記什麼,一片天真,毫無謊言。今天研究清華大學的歷史,有充足的檔案資料,並無困難。但是,七十年前活的清華是什麼樣子,恐怕是非身歷其境者難以說明白的。我自己是身歷其境的人,說的又都是實話。這對了解當年的清華是會有極大的幫助的。謹以此書獻給我的母校清華大學。

2001年11月23日

日記 第一冊

我生平一共記過兩次日記:這以前是日記的開始,這以後是日記的復活。

我嘗想,日記是最具體的生命的痕跡的記錄。以後看起來,不但可以在裡面找到以前的我的真面目,而且也可以發現我之所以成了現在的我的原因——就因為這點簡單的理由,我把以前偶而衝動而記的日記保持起來,同時後悔為什麼不繼續下來;我又把日記復活了,希望一直到我非停止記不行的時候。

是的,這些日記實在不成東西,這我比誰都知道的清楚。但是這些日記所佔的期間卻在我生活史上是再重要沒有的了。這以前我不曾記過什麼日記,這以後也不曾,卻單在這時候來衝動地記了一下,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蹟了。在這期間,五三慘案[1]剛過,我精神是受刺戟萎靡到極至了。又失學一年(生平未曾失過學),在家裡踡伏著。同時,使我最不能忘的(永遠不能忘的)是我的H. [2]竟然(經過種種甜蜜的階段)使我得到der Schmerz[3]的真味。我現在想起來仍然心裡突突地跳——雖然不成的東西,也終於成了東西了。

一九三二,九,十三,晚九時自記

清華園

以上的這些日記,我始終認為是我生命史中頂有意義的一頁。到了無聊到極頂的時候,我便取出來看看,使回憶的絲縷牽住了過去的時光,對我,最少對我,是再痛快沒有的事了。

一九三三,五,二八

在清華園

時日兵迫城,校內逃避幾空。大考延期,百無聊賴。

室外天色陰沉,雷聲殷殷。

Resurrection of My Diary

Beginning from August,1932

in Tsing Hua Yuan,Peiping

二十一年 八月二十二日

日記剛復活了,第一天就忘記了去記,真該打!總說一句,現在的生活,可以說是很恬靜,而且也很機械(不如說單調)——早晨讀點法文、德文。讀外國文字來是件苦事情,但在這個時候卻不苦。一方面讀著,一方面聽窗外風在樹裡面走路的`聲音,小鳥的叫聲……聲音無論如何噪雜,但總是含有詩意的。過午,感到疲倦了,就睡一覺,在曳長的蟬聲裡朦朧地爬起來,開始翻譯近代的小品文。晚上再讀點德國詩,我真想不到再有比這好的生活了。

二十三日

真混蛋,今天又忘記了。

同昨天差不多,仍是作那些事情。

把用不著的棉衣寄到家裡去。

晚上長之[6]來訪,說剛從城裡回來,並且買了許多畫片。他接到大千[7]的來信,信上說柏寒[8]有失學的可能。我們同樣經濟壓迫下的呻吟者,能不悚然嗎?長之說,最好多作點東西賣錢,把經濟權抓到自己手裡。家庭之所以供給我們上學,也〈不〉過像做買賣似的。我們經濟能獨立,才可以脫離家庭的壓迫。我想也是這樣。

接到梅城姐的信,說彭家爺爺於八月十五日(我起身來平的第二日)死去了。人生如夢,可嘆!

二十四日(星期三)

寄璧恆公司十元,訂購《歌德全集》。

今天究竟又忘了,這種渾渾的腦筋又有什麼辦法呢?許久沒運動了,今天同岷源[9]去體育館跑了十五圈。從前一跑二十一圈也不怎樣吃力,現在只跑十五圈就感到很大的困難,興念及此,能不悚然!以後還得運動呵!

晚飯後同岷源到校外繞了個圈子。回屋後譯完Robert Lynd的Silence[10],譯這篇短文已經費了我三四天的工夫了。

今天忽然想到買William Blake的詩集,共約一鎊十先令,是刊在Rare books。

晚九點鐘後到長之屋閒談。我總覺到長之Prejudice極大,從對楊丙辰先生的態度看來就很明顯了。楊先生是十足的好人,但說他有思想則我不敢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