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經學的解體和儒學形態的現代轉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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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經學的解體和儒學形態的現代轉換當代儒學話語——無論是敘事還是論辯,基本上循著兩個路數:一是歷史的,重其發展脈絡、遷延歷程;二是觀念的,往往揀金棄沙,只把握根本的傳統。前者多為治歷史學者所取,處之極端,往往陷溺於所謂“史學的偏見”。三十年代以還,喜宋明理學或研哲學者,於此多有掊擊,茲不具論。而後者為習哲學諸人慣常所用,不管是批判儒家,還是復興儒學,關鍵處均是一些觀念鋪陳和正規化架構,難免於“良知的傲慢”之譏。海外治中國近代思想史的主流派學者對此多有指證。如張灝謂“把儒家思想等同於一種哲學體系或學術研究的傾向是危險的”。自稱“更注重哲學的框架”以著述的艾爾曼也指出:迄今以新儒家討論為中心的思想史領域,只不過是“較為淺顯的中國哲學史”。深受德國人以“精神史”研究哲學史之取向的影響,普遍服膺“觀念史”的模式,“結果,中國思想史只能以敘事方式進行,精於哲學卻短於歷史脈絡”。

因現代知識體系的學科分際而造成的史、哲之別,深深濡染了當代的儒學識辨與言說,使儒家的本來面貌在強烈的古今之辯意識的現代闡釋之下,更多增添了難以圓合的裂痕。“史學的偏見”與“良知的傲慢”之爭訟與對壘不見消彌,反愈加劇。於此,若不能有更深刻的說明和消解緊張的有效途徑,勢必將成儒學進入現代性語境的極大障礙。

也許用發生學的方法以觀其眇是一可行之道。當代的儒學話語(批判的、旁觀的、弘揚的)及其複雜的形態,均是在百年間原有體系發生劇烈的動盪、裂變、轉型過程之中的遷延或歧出。儘管有西學東來的重大外緣,但起決定因素的還是體系內在的變化。所以,對清末儒學的狀況作些瞭解和分析,當有助於這一問題的清理。另外,我們今天所說辯騰喧於口的儒學,早已走出了經學時代的正規化,在形態上已被現代的知識體系所夾裹和切割,這一轉換的發生機制和微妙歷程也是饒有趣味的問題。本文即圍繞清末經學的解構和現代形態儒學的創發作一思考,提出一些粗淺的看法。

一、三大爭論宣告了經學時代的結束

清末,皮錫瑞總結有清一代經學。謂有三變:“國初,漢學方萌芽,皆以宋學為根底,不分門戶,各取所長,是為漢宋兼採之學。乾隆以後,許鄭之學大明,治宋學者已。說經皆主實證,不空談義理。是為專門漢學。嘉道以後,又由許鄭之學導源而上……。是為西漢今文之學。學愈進而愈古,義愈推而愈高;屢遷而返其初,一變而至於道。”梁啟超著《清代學術概論》,承繼此說,以佛理生、住、異、滅喻思潮之流轉,將這一段思想史概括為啟蒙、全盛、蛻分、衰落四期。又進而將清學“屢遷而返其初”的獨特現象解釋成為“以復古為解放”。“第一步,復宋之古,對於王學而得解放。第二步,復漢唐之古,對於程朱而得解放。第三步,復西漢之古,對於鄭許而得解放。第四步,復先秦之古,對於一切傳注而得解放。夫既已復先秦之古,則非至對於孔孟而得解放焉不止矣”。鹿門“義愈推而愈高”、“一變而至於道”的說詞,明顯帶有保守的今文家自吹自許之意,遠不能和任公“非至對於孔孟而得解放焉不止矣”的揭示之敏銳與深刻相比。但皮、樑二人有一點是相同的,即都是站在清學的落幕處,對已經逝去的一個時代作全景式的觀察和描述。這一“離場”的巨集大敘事雖有助於從全體上把握清代學術的綱節,但不一定能使我們真正進入到清學形態轉換的複雜脈絡之中。

倒是《漢學師承記》這樣在今天看來過於偏宕、缺少客觀性的譜系,更能引發出來問題和思考。江藩堅執漢學的純潔性,以三惠之學為典範,擯除一切經世和義理的成分,甚至將公認的樸學開山顧炎武附贅在卷末。這一切都表現了乾嘉考據學發展到極盛之時,正統漢學家“唯我獨尊”、“目無餘子”的自大心態。以經學考據為正統、以吳派為標準,不但徹底否定了程朱理學的權威,實際上也顛覆了儒學賴以存在的整個基礎。沉溺於文獻考據之中,以文字、音符為道統,可以無關社會、不涉人生,此固能成就一二經生的安身立命之業,但於整個社會、芸芸大眾懸隔千里。這絕不是孔孟的初衷。江藩的譜系學一方面說明考據在清代學術界的主流地位,至乾嘉後期勢力是何等的強大;另一方面視野如此的狹限,似乎也把儒學納入到了沒有出路的犄角之中。所以,隨後激起的反彈,在形式上是挽救儒學,而實質上則是“對於孔孟而得解放”,最終導致了傳統儒學的解體。梁啟超在解釋“道鹹以後,清學曷為而分裂耶”時,舉出了內、外各三因。內因一是考據之範圍“甚拘迂”,末流落入空而不實;二是成一“漢學專制”之局,其騶卒多為盛氣臨人的“學閥”;三是自身發展,不斷突創,必至異端湧現。外因一是“嘉道以還,積威日馳,人心已漸獲解放”,學問必由虛逐實;二是鹹同間,清學的根據地江浙一帶“受禍最烈,文獻蕩然”,致“百學中落”;三是國難日重,西學漸輸,學者“欲破壁以自拔於此黑暗”,對舊學體系做根本的衝擊。錢穆也指出,“嘉道之際,在上之壓力已衰,而在下之衰運亦見”,漢學家正統皆有“途窮將變”之跡。諸先進“起而變之者,始於議政事,繼以論風俗,終於思人才,極於正學術”,最後匯出康南海的“盡變祖宗之法”,於是乎傳統徹底瓦解。“所謂乾嘉諸老的風流文采,到這會只成為望古遙集的資料。考證學本已在落潮的時代,到這會更未絕如縷了”。伴隨著漢學的衰落,是宋學復振的呼聲、今文經學的崛起和諸子學的興盛,正是在漢宋、今古文、經子三大爭論之中,一步一步迎來了經學時代的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