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趙執信詩論—兼談趙執信對王士旗的批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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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論文關鍵詞:論爭  詩史契機  詩歌本質  詩歌表現形式
    論文摘要:趙執信對王士稹的批評,歷來看法不一。王士稹詩論的出現,在一定程度上順應了時代要求和統治需要,但自身也存在不足。趙執信對王士稹批評的本質在於對詩歌本質的認識上,趙執信針對王士稹詩歌及其詩論缺真的現象,非常重視對詩歌本質——“真”的認識,指出了詩之“道”的內在因子;針對當時王士稹詩論造成的負面影響,即詩壇形式主義、宗派主義風氣的產生,又重視詩歌的表現形式,主張詩歌風格的多樣化。從而表達了自己對詩歌的認識。
    趙執信(1662—1744),字伸符,號秋谷,晚號飴山老人,山東益都(今淄博)人。在詩史上以對王士稹的批評而著名,對此,歷來看法不一:有為趙執信申辯的:“相傳(趙執信)所著《談龍錄》痛詆阮亭,餘索觀之,亦無甚牴牾。”Il有批評趙執信的:“(趙執信)生平與阮亭不睦,至作《談龍錄》以誚之。然集矢阮亭,而於海虞二馮服膺推崇,竟欲鑄金以事,癖同嗜痂,令人莫解。豈以二馮持論偏刻,巧於苛議前哲,輕於詆訾時流,天性相近,故易於契合耶!”“(趙執信)以此才訾警當代人物,直謂‘蜉蝣撼大樹,可笑不自量’也。”『3有調停二者的:“王以神韻縹緲為宗,趙以思路剿刻為主。王之規模闊於趙,而流弊傷於膚廓;趙之才力銳於王,而末流病於纖小。使兩家互救其短,乃可以各見所長,正不必論甘而忌辛,好丹而非素也。”f4】】。對於趙執信對王士稹的批評,應該從二者產生的詩史契機,及二者詩論的本質出發,實事求是地加以分析,而不應從個人喜好出發,以偏賅全,甚至進行人身攻擊。
    “神韻”說的出現有其詩史契機,《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七二中有一段話很值得重視:平心而論,當我朝開國之初,人皆厭明代王李之膚廓,鍾譚之纖仄,於是談詩者競尚宋元。即而宋詩質直,流為有韻之語錄;元詩縟豔,流為對句之小詞。於是,士稹等以清新俊逸之才,範水模山,披風抹月,倡天下以‘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之說,天下遂翕然應之。[41
    該段關於清初詩風的評論未必盡符詩史。如遺民詩人就有感於亡國之痛,以詩歌來抒發一己之悲,情感真摯,非為“有韻之語錄”,“對句之小詞”也。當然,論者也看到了清初詩壇矯枉過正之弊。但是,該段論述提供了一條線索:即王士稹“神韻”說的提出有其自覺的藝術追求。王士稹是非常清楚詩歌因變中的得與失的,因此提出了新的詩歌審美標準,以期為紛亂的詩壇樹立一個新的模範。其“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神韻”說確有別於七子的“膚廓”、竟陵的“纖仄”,給詩壇帶來一股清新之風,克服了審美疲勞,深得大眾擁護,王士稹遂成詩壇盟主:“詩格風流,吐辭修潔,倡為神韻之說,聲氣復足以張之,遂至名盛一時。洎乎晚歲,篇章愈富,名位愈高,海內能詩者,幾無不出其門下。主持風雅,近五十年。”fsj王士稹“神韻”說的提出既是詩歌藝術上的一次自覺撥正,更是特定時代背景下與政治的契合,至康熙中後期,易代之際的殘酷鬥爭漸趨消竭,清統治者正在加強“文治”,文化上的懷柔政策是消解漢族知識分子“夷夏之防”的一把利劍,因此,在特定的時空背景下王士稹之“神韻”說的出現確有其必要性。對此,陳維崧《迦陵文集》卷一《王阮亭詩集序》中的話頗中肯綮:
    五六十年以來,先民之比興盡矣!幻渺者調既雜於商角,而亢戾者聲直中夫捭鐸,淫哇噍殺,彈之而不成聲……新城王阮亭先生,性情柔淡,披服典茂。其為詩歌也,溫而能麗,嫻雅而多則。覽其義者,衝融懿美,如在成周極盛之時焉……阮亭先生既振興詩教於上,而變風變雅之音漸以不作。讀是集也,為我告採風者日:勞苦諸父老,天下且太平。詩其先告我矣。[61
    清初的五六十年內,天下漸趨太平,遺民漸漸退出歷史的舞臺,因此,“先民之比興盡矣”也是必然的。阮亭“性情柔淡”的個性,“溫而能麗”的詩歌確實能符合清統治者的要求,而且其終的效果也使“變風變雅之音不作”。因此,可以說,王士稹及其“神韻”說是詩人自覺的審美追求與特定的政治要求相契合產生的,有其特定的詩史契機!

論趙執信詩論—兼談趙執信對王士旗的批評

    雖然“神韻”說轟動一時,但是每個人具體的身世、個性又在努力抵抗著“神韻”說的一統天下,因此出現與“神韻”說不和諧的現象是詩史的必然,也是詩歌取得長足進步的動力!正如“神韻”說取代前人而崛起一樣,“神韻”說自身的不足決定了必有其他之說進行矯正!詩歌就在這種因變中獲得長足的進步,這是詩歌發展的內在規律。因此,可以這樣說,趙執信及其詩論的出現也有其詩史契機的,是對漁洋詩論的一種全面反思,而且由於趙執信的淹蹇官場,因而其詩論相較漁洋詩論減少了政治的影響。趙執信對王士稹詩論最大的補弊是在對詩歌的本質的認識上。
    論者多認為王士稹詩多重形式,缺乏性情。對這個問題,需謹慎對待。沈德潛有言,日:“或謂漁洋獺祭之工太多,性靈反為書卷所掩,故爾雅有餘,而莽蒼之氣,道折之力,往往不及古人。老杜之悲壯沉鬱,每在亂頭粗服中也。應之日:‘是則然矣。’然獨不日:‘歡娛難工,愁苦易好。安能使處太平之盛者,強作無病呻吟乎?”,』’】6沈德潛於他人對王士稹的看法提出了自己的意見:認為漁洋的詩作不是無病呻吟,相反是太平盛世之音,沈的看法有一定的道理。不置可否,漁洋的詩作是符合盛世要求的,而且其也有性情之作。然漁洋為了標榜“神韻”說,尤用力於譴詞造句,以求營構神思縹緲、無跡可求的境界,但同時這種在很大程度上刻意所造的詩境難免掩蓋了詩人的性情,給讀者的印象在很大程度上是失“真”,秋谷抓住這一點進行了批評:
    司寇昔以少詹事兼翰林侍講學士,奉使祭告南海,著《南海集》,其首章《留別相送諸子》雲:“蘆溝橋上望,落日風塵昏。萬里自茲始,孤懷誰與論?”叉雲:“此去珠江水,相思寄斷猿。”不識謫宦遷客,更作何語!其次章《與友夜話》雲:“寒宵共杯酒。一笑失窮途。”窮途定何許?非所謂詩中無人者耶![Sl
    此時的王士稹正是仕途酣暢之際卻強作“謫宦遷客”之語,詩歌意境雖然很有神韻的味道,卻失去了真性情,是為矯情之作,秋谷的“非所謂詩中無人者耶!”可謂一針見血!
    圍 繞王士稹詩歌及其詩論失真的現象,秋谷對詩歌的本質——“真”極為重視。首先,秋谷非常注重詩之“道”。他在《田文端公遺詩序》中日:“蓋有德者之言,誠立而後辭修,固非剽竊聲貌者比……餘謂詩之道至宋而衰,至明而日以澌滅。凡由詞臣而入殿閣者,人有一集,篇章雜糅,以百千計,其傳者百不一二。”(《飴山文集》卷二)[91粥詩必須“誠立而後辭修”,無真性情而“剽竊聲貌者”皆為偽作,詩之“道”即為詩人的真性情。進而秋谷以真性情出發對“溫柔敦厚”的詩教進行了重大的發揮,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對“禮義”觀的發揮;二是對“詩言志”的發揮。秋谷有言:“詩固自有其禮義也。今夫喜者不可為泣涕,悲者不可為歡笑,此禮義也。富貴者不可語寒陋,貧賤者不可語侈大,推而論之,無非禮義也。其細焉者, 文字必相從順,意興必相附屬,亦禮義也。是烏能以不止耶!”[Sl’且看:喜不為悲,悲不為笑,富不語陋,貧不侈大,此之皆為“禮義”,亦即人之真性情。又日:“詩以言志,志不可偽託。吾緣其詞以覘其志,雖《傳》所稱賦列國之詩,尤可測識也,矧其所自為者耶!今則不然:詩特傳舍,而字句過客也,雖使前賢復起,烏測其志之所在?”[Sl“詩以言志”,此中之志當指“自為者”之真性情。由此,秋谷從詩之“道”出發,借“詩教”來批評今日“風流相尚”不道真性情的風氣,可謂擲地有聲:

   “詩之為道也,非徒以風流相尚而已,記日:‘溫柔敦厚,詩教也。’馮先生恆以規人。小序日:‘發乎情,止乎禮義。’餘謂斯言也,真今日之鍼砭矣夫。”[8]
    其次,從詩之“道”——真性情出發,秋谷正面提出了詩之“道”的內在因質。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第一,詩中須有人在,這是對孟子“知人論世”說的發展。秋穀日:“夫必使後世因其詩以知其人,而兼可以論其世,是又與於禮義之大者也。若言與心違,而又與其時與地不相蒙也,將安所得知之而論之?”{8l詩中惟有表現詩人的真性情和時代特點才不是“言與心違”,其“人”當指詩人的真性情,其鋒芒直指失“真”無“人”的文飾之作,有其針對性和現實性。第二,詩外尚有事在也。王士稹力主“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神韻”說,在其營構的縹緲詩境中詩人的真性情淹沒無遺,秋谷特拈出“詩外尚有事在也”以對抗。秋谷在《談龍錄》第十五則中說:“詩人貴知學,尤貴知道。東坡論少陵詩外尚有事在也。劉賓客詩云:‘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有道之言也。白傅極推之。餘嘗舉似阮翁,答日:‘我所不解’。阮翁酷不喜少陵,特不敢顯攻之,每舉楊大年‘村夫子’之目以語客……”{8lm此“詩外尚有事在”應指詩應有思想內容及表現詩人的真性情。王士稹不喜少陵詩,不解“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只能說明王士稹的詩歌與現實生活、個人性情的距離有多麼的大!第三,文以意為主,以言語為役。這是借《金史·文藝傳》中周昂的話來引述自己的觀點。趙執信說:“餘讀《金史·文藝傳》,真定周昂德卿之言日:‘文章工於外而拙於內者,可以驚四筵而不可以適獨坐,可以取口稱而不可以得首肯。’又云:‘文以意為主,以言語為役。主強而役弱,則無令不從。今人往往驕其所役,至跋扈難制,甚者反役其主,雖極詞語之工,豈文之正哉!”【。l秋谷認為詩歌首先要表現詩人的真性情,語言只能為表達情感服務,如果“反役其主”,那麼只能是偽飾之作。為此,他在《七夕雨飲鬆皋舍人分韻得九佳》中批評了形式主義風氣:“詞場近來盛稂莠,雖有條蔓亡根蓑。楚相衣冠惑左右,狡黠終是輸優俳。”

    秋谷在提倡詩歌的本質——詩之“真”的前提下,也非常注重詩歌的表現形式。他人所謂的“詩品奔放有餘,不取蘊釀”門】2的評價失之偏頗。秋谷有日:“吾第問吾之神與其形,若衣冠,聽人之指似可矣。如米元章著唐人衣冠,故元章也。苟神與形優矣,無所著而非優也。””可見,秋谷非常注重神與形的統一,非常注重詩歌的表現形式。他在《談龍錄》第七則中引申吳修齡的話日:“修齡又云:‘意喻之米,文則炊而為飯,詩則釀而為酒。飯不變米形,酒則變盡。啖飯則飽,飲酒則醉。醉則憂者以樂,喜者以悲,有不知其所以然者。如《凱風》、《小弁》之意,斷不可以文章之道平直出之也。’至哉言乎!”{8l詩人非常認同詩“斷不可以文章之道平直出之”,認為詩需講究含蓄形象,曲折生動,這表明秋谷對詩歌的藝術表現規律是深有體會的。
    同時,秋谷又主張詩歌風格的多樣化。他的詩並非一昧為“思路劉刻”{41之作,也有含蓄蘊藉之作。他自己也認為:“始學為詩,期於達意。久而簡淡高遠,興寄微妙,乃可貴尚。所謂言見於此起意在彼,長言之不足而詠歌之者也。若相競以多,意以盡而尤刺刺不休,不憶祖詠之賦《終南積雪》乎!”[8Il秋谷也主張“簡淡高遠”、“興寄微妙”之境,不也是有幾分神韻的特色嗎?他不滿於王士稹將“神韻”說推向極至的做法:“司空表聖雲:‘味在酸鹹之外。’概而論之,豈有無味之詩乎哉?觀其所第二十四詩品,設格甚寬,後人得以各從其所近,非第以‘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為極則也。”{8l¨以漁洋所推重的滄浪之語來糾漁洋之失,堪稱一絕。風格的單一隻能造成詩壇的形式主義之風、宗派主義之風的盛行,因此,秋谷極力批評漁洋的做法:“漁洋詩翁老於事,一一狎視海鳥翔。賞拔題品什六七,時放瓦釜參宮商……”(《題大木所寄<晴川集)後》)
    四
    談及此,可以明白:秋谷與漁洋的論爭,並非出於秋谷的個人恩怨,而是秋谷以“他年自攜三萬首,要向君論雁抗行”(《題大木所寄<晴川集)後》)[9]的自覺的思辨、無畏的勇氣來抗擊當時詩壇的形式主義、宗派主義詩風。秋谷對詩歌的本質、詩歌的表現形式的深入論述,對探清詩歌的本質規律有很大的幫助。同時,在秋谷與漁洋的論爭中詩歌獲得了前進的動力,詩史中“因變”二律背反的規律也得以延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