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淡而內奇:陶詩的審美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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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提要】
關於陶淵明的文藝思想、美學思想,論者向以“平淡”、“自然”、“真率”作評,把“自娛”說視作其創作理想,從無異詞。陶淵明對社會與政治並未忘懷,“平淡”不過是外在表層的“淡化”手段,而非追求的目的。其審美趨向的實質是外淡而內奇,這不僅體現在使用率極高的“奇”字上,而且也體現在他的田園、詠史、詠懷諸作中。這和他儒道兼綜的思想、外和內剛的性格,以及“平淡”萎靡的玄言時代息息相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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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鍵詞】 陶淵明; 文藝思想; 審美追求

外淡而內奇:陶詩的審美追求

陶淵明詩的外在風格與內在的審美傾向,存在微妙而不易覺察的悖論形態,然而又非常協調有機地融成一體。以往論及他的創作態度、文藝思想、文學傾向,或者美學思想,都歸之於人格的“真率”,風格的“平淡”,主要特徵是追求“自然”。如今看來這種認識涉及的只是外在表象,其內在實質卻與此迥然有別。內與外的絕大差異——外淡而內奇,這種外象和內涵的悖逆,於內盡力拉大其間的距離,在外儘量淡化這種落差。二者既是矛盾的,不平衡的,又呈現出協調與統一。它相剋相生,相反相成,橫嶺側峰,視白卻赤,是一片平靜而奇異的沼澤,往往使人陷入誤區,而不能自拔。透過“平淡自然”的外美層次,走近內外結合的審美境界,這就是我們竭力追尋的目標。
  
  一、 奇情異彩的實質
  
  “真率自然”的陶淵明有著無盡懷的矛盾與苦衷,他“平淡”的外美,包裹的卻是一個奇異的審美世界。“平淡”、“自然”不是他追求的終極,只是他的“過程”,或者僅是一種手段,抑或屬於包裝性的“廣告”。陶詩審美的終極,正在於相反的一面。
  陶淵明的“好奇”,首先最為顯明地體現在好用“奇”字上,他用“奇”字表現自己獨特的人格與理想,抒發不同時俗的情懷與志趣,刻意地展現了對“美”的限定與追求。其人與其作,都歸屬於“奇美”之中。這些都體現在反覆出現的“奇”字上:
  1?露凝無遊氛,天高肅景澈。陵岑聳逸峰,遙瞻皆奇絕。[1]《和郭主簿二首》其一?
  2?雲鶴有奇翼,八表須臾還;自我抱茲獨,?亻黽?亻免?四十年。[1]《連雨獨飲》?
  3?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1]《移居二首》其二?
  4?良辰入奇懷,挈杖還西廬。[1]《和劉柴桑》?
  5?青松在東園,眾草沒其姿。凝霜殄異類,卓然見高枝。連林人不覺,獨樹眾乃奇。[1]《飲酒》其八?
  6?奇蹤隱五百,一朝敞神界。[1]《桃花源詩》?
  7?惜哉劍術疏,奇功遂不成!其人雖已沒,千載有餘情。[1]《詠荊軻》?
  8?何曠世之無才,罕無路之不澀。伊古人之慷慨,病奇名之不立。[1]《感士不遇賦》
  還有均用《山海經》的5例:
  1?平王去舊京,峽中納遺薰。雙陵甫雲育,三趾顯奇文。[1]《述酒》?
  2?白玉凝素液,瑾瑜發奇光。[1]《讀山海經十三首》其四?
  3?翩翩三青鳥,毛色奇可憐。[1]《讀山海經十三首》其五?
  4?青丘有奇鳥,自言獨見爾。本為迷者生,不以喻君子。[1]《讀山海經十三首》其十二?
  5?我唱爾言得,酒中適何多!未能明多少,章山有奇歌。[1]《蠟日》?
  加上《讀史述九章·管鮑》的“奇情雙亮”,《祭從弟敬遠文》的“爰感奇心”,為外祖父所作傳記的“奇君為(?衤者?)褒之所得”,凡16例。超出了每被人們稱道的“化遷”、“大化”的數量,在不豐的陶作中,數量不能說不多。而且從38歲開始,一直用到暮年,幾乎伴隨了他的一生,不能不算作一道奇異的風景線。這些為數眾多的“奇”字,長期為我們所忽視。
  這些“奇”字,呈現在我們眼前的是:奇懷、奇心、奇情;奇蹤、奇功、奇名;還有奇文(包括文章與色彩)、奇樹、奇鳥、奇色、奇光、奇翼、奇歌以及奇絕。用《山海經》的5例,或許沒有多少深意,但至少見出詩材選擇的特異與開闊,都和《山海經》奇異事物相關,此前無人如此集中地描寫,這顯示了他“好奇”的一面。其餘幾例就頗有些意味:例1與例5,本為平常的山和樹,卻從中看出或想出“奇”來。特別是後者,與例2一樣,均為自況之詞,或為獨飛八表的雲鶴,或如卓然挺立的高鬆,均寄託與眾不同的志趣與審美趨向。可以看出作者獨立不群的奇逸人格。例4的“奇懷”僅在平常的“良辰”中發想,平靜中見出“奇”來,很能顯出陶之為人為詩的本色。例7的荊軻欲求之“奇功”,例6通向桃花源“理想國”的“奇蹤”,其奇絕或胸中之“奇懷”就自不待言。他好讀書,且好讀奇書,從例3可看出來。讓他自己說,便是“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1]《讀山海經》其一?。還有“好奇”的《史記》使他引發了那麼多的感慨。就是“周王傳”,即出土不久的《穆天子傳》也進入視野。讀奇書而生“奇懷”,有奇懷而自具“奇心”,因而對“奇功不成”、“奇名不立”自然就有許多感慨,就有不少的悲憤、沉痛與激烈。總之說起襟懷、心意、志趣、理想、功業、名聲,乃至所讀之書,所想之歌,甚至山石、峰岑、樹木、飛鳥,都烙上“奇”字的鮮亮印記。
  平平淡淡的陶淵明,怎麼發出這許許多多的奇情異想,奇絕得讓人驚詫!這些奇絕異語,在他淡化的一生與詩文裡,一經發現,不能不引起我們的反思,對於他的人格與詩風,都須重新審視一番。至於審美追求,如果仍停留在“真率”、“自然”、“平淡”上,似乎就再不能那麼愜人心意。
  以上諸多“奇”字,和他審美追求最為密切的,應是《飲酒》其八的“連林人不覺,獨樹眾乃奇”。陶詩之美是人格化的,他的審美追求極境,亦屬人格化的。他不願做普通的像“連林”之樹的人,企求“卓然見高枝”,歲寒而後凋式的人格美。這種人格美在“眾草沒其姿”的春夏是顯不出來的,只有“凝霜殄異類”時俗樹凋落,松樹仍青,方顯高枝之卓然,突現出獨特與奇異。東籬之秋菊與東園之青松,無不寄託岸然自異、遠棄流俗的胸襟抱負。清人溫汝能《陶詩匯評》卷3說:“此篇語有奇氣,先生以青松自比,語語自負,語語自憐,蓋抱奇姿而終於隱遁,時為之也,非飲酒誰能遺此哉!”“奇樹”所體現的“奇氣”與“奇姿”,正是他緊接下一首的“稟氣寡所諧”獨立不群的性情流露。所追求的人格與企望的審美境界,就是獨特與奇異。這裡只表示了在外界自然變化中的顯示,那麼對這種奇絕獨異美的追求方式與手段又將是怎樣的呢?從《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中會看得更為清晰:從詩中可以看出這位從弟頗得陶淵明風範之彷彿 ,敬遠的性格志趣愛好亦與他相近。他向這位知己敞開心扉,傾訴自己絕大的孤獨與寂寞,自嘆自遜而又自尊自寬,俯仰之間盤旋跌宕出一股凜然勁直之氣,傲物自高之意隱約可見。按《宋書》卒年63歲說,則此詩作於距歸隱尚有兩年的39歲。此為示志亮意之作,看他那鐵心“棲遲”隱居的樣子,很可能與桓玄即在本月初公開篡晉稱楚有關,開口“寢跡”、“貌與世相絕”,閉口“荊扉晝常閉”,頗有“宣告”性質。此前四年即安帝隆安三年(399)冬,他已入桓玄幕府,隆安五年(401)冬丁憂家居,作此詩已居憂整兩年。時安帝被桓玄遷居潯陽,無論是從晉從玄,在當時於淵明都很便捷。看他“平津苟不由”不屑一顧的語氣,似有不願火中取栗的理智。清人陶必銓說:“是年十一月桓玄稱帝,著眼年月,方知文字之外所具甚多。”[2]卷3?引陶淵明詩文一涉及到政治,便非常謹慎。詩題若不標示年月,他那絕不會無動於衷的心情,即“文字之外所具甚多”的想法,便無法從文字中揣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