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與真-關於盧梭自傳作品的一種解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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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與真-關於盧梭自傳作品的一種解析

自1762年盧梭於蒙莫朗西寫了致馬爾澤布的四封信,試圖對自己的性格、為人作出解 釋起,他的寫作活動就開始從理論性著作和小說轉向自傳性的作品,先後完成了《懺悔 錄》,《對話錄》和《漫步遐想錄》(注:此書法文原名為《LesR@①veriesdupromeneursolitaire》,徐繼曾先生譯為《漫步遐想錄》,這是一個公認的優秀的中 文譯本。但盧梭在“r@①verie”一詞中灌注了頗為深重的內涵,譯為“遐想”似乎顯 得輕鬆了些。考慮到“r@①verie”一詞在法文中與“夢”(r@①ve)同源,故似譯為“ 夢思”更為妥當。)(下文簡稱為《漫步錄》)。差不多可以說,盧梭晚年幾乎把全部精 力用於塑造自我形象,向世人展示自己的內心世界。這些作品(尤其《懺悔錄》)因其截 然不同於前人的風格和極大的開創性,被推舉為現代自傳文學的鼻祖。

關於那些自傳性作品中,盧梭首先而且格外強調的是它的真實性。在這方面他實在是 說得太多,這裡只消引《懺悔錄》題記的開頭和全書結束時的一節,想必便足以代表:

這是世上絕無僅有、也許永遠不會再有的像一幅完全依照本來面目和全部事實描繪出 來的人像。[1]

我說的都是真話;如果有人知道有些事情和我剛才所敘述的相反,哪怕那些事情經過 了一千次證明,他所知道的也只是謊言和欺騙……我高聲地、無畏地表明:將來任何人 ,即使沒有讀過我的作品,但能用他自己的眼睛考查一下我的天性、性格、操守、志趣 、愛好、習慣以後,如果還相信我是個壞人,那麼他自己就是一個理應掐死的壞人。[2 ]

要把不相信他的人“掐死”,當然是不太文雅,不過,也可以算是提出了最為堅決的 保證。

但自傳有可能是完全真實的嗎?盧梭自傳作品真實性的限度在哪裡?如果說,即使他努 力去追求也不能達到他所向往的真實,又是由於什麼原因?這些都是饒有趣味的問題。 當然,對盧梭的表白表示充分信賴的人也是有的;在中國,由於盧梭研究的缺乏,這種 信賴是延續到久遠的——前些年巴金在《隨想錄》中力倡“說真話”,便屢屢提及盧梭 的榜樣。但這種信賴大抵出於不那麼靠得住的感覺。

毫無疑問,盧梭的自傳在許多地方表現了極大的坦誠。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他寫自己 好的地方還有所保留,寫自己不好的地方卻是和盤托出。[3]確實,我們通過盧梭的自 傳瞭解到他的某些奇特的癖性,如性意識的早熟和性受虐傾向,瞭解到他曾染上的各種 惡習:說謊、偷竊、……等等。他無所忌諱地描述這一切,這在他的時代,尤其在 他已經跨入的上流社會中簡直是驚世駭俗。在通常的社會心理習慣上,一個肯說自己壞 話的人總是被認為較為可信;也正是基於這一點,盧梭理直氣壯地要求讀者給予無保留 的信任。

但是,盧梭的這種坦誠,不能簡單地看作僅是對其曾有過的生活經歷的如實記述,這 裡面包含著多重意義。正視自身的弱點乃至“墮落”,是一種勇氣,也是一種驕傲;在 盧梭那裡,它同時對貴族社會的以虛飾的雅緻為特徵的文化規範,顯示出強有力的挑戰 姿態。本來,在盧梭的時代,寫一本書來談論自己,給世人留下自己的畫像,是地位顯 赫之士才可以做的事情,而盧梭去做了;高貴的人們談論自己,慣例是矜持的、優雅的 ,體現著貴族文化的趣味,而盧梭卻在這裡談什麼調情、偷竊。他闖進了他不應 該去的地方,攪亂了這裡的傳統與規矩,也毫不客氣地羞辱了這裡的貴人雅士。盧梭一 面津津樂道,甚至不無炫耀地談論自己的帶著下層社會無賴氣的故事,一面嘲弄蒙田: “誰知道他擋起來的那一邊的臉上會不會有條刀傷或者有隻瞎眼,把他的容貌完全改變 了呢?[4]——這對貴族和他們的精雅而程式化的文化,是多麼尖刻的責問!

當盧梭把“坦誠”變成一種炫耀、一種驕傲時,“坦誠”已經標誌了一種道德姿態。 那麼,它所揭示的內容不能夠超出一定的界限——一個被揭示為極其醜惡的人,哪怕他 再“坦誠”,人們也無法接受他。換言之,盧梭在“坦誠”地寫出自己的“壞處”時, 他對自己的德性已經有了根本的自信;或者,他只在某種預定的德性範圍內表現他的“ 坦誠”。正像我們知道的那樣,盧梭對自己的人格有非常崇高的評價。《懺悔錄》一開 始就宣佈,他將完全如實地寫出自己的“卑鄙齷齪”和“善良忠厚、道德高尚”的兩面 ;他說,即使讓世上所有人都在上帝面前同樣真誠地披露自己的心靈,也沒有人敢說: “我比這個人好!”這其實意味著盧梭認為自己才是世界上心靈最高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