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璇琮:聞一多與唐詩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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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文是傅璇琮先生寫作的聞一多與唐詩研究,原文如下,提供給各位國學愛好者閱讀。

傅璇琮:聞一多與唐詩研究

傅璇琮

對於聞一多先生的唐詩研究,學術界存有不同的看法。特別是近些年來,聞先生論述過的好幾個問題,差不多都有爭論;有的雖然沒有提到聞先生的著作,但是很明顯,其基本論點與聞先生是不一致的。如初唐詩,是否就是類書的堆砌與宮體的延續;唐太宗對唐初的文學發展,是否就只起消極作用;盧照鄰的《長安古意》、劉希夷的《代悲白頭翁》、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是否就如聞先生所說的屬於宮體詩的範圍,它們在詩壇的意義用“宮體詩的自贖”來概括是否確切;“四傑”在初唐詩歌史上的出現,是一個整體,還是兩種不同的型別;孟浩然是否即是“為隱居而隱居”而沒有思想矛盾;中唐時的盧仝、劉叉,是否是“插科打諢”式的人物;賈島詩是否就那樣的陰暗灰色,等等。

以上的問題涉及到聞一多先生關於唐詩的專著《唐詩雜論》的大部分篇目。聞先生的另一部唐詩著作《唐詩大系》,是一部唐詩選本,書中所選的作家大多標有生卒年。這是聞先生對於唐詩所作的考證工作的一部分,在於個較長時期內為研究者所信奉,有時還作為某些大學教材的依據。但這些年以來,有不少關於唐代詩人的考證的論著,對書中所標的生卒年提出異議,另立新說。

以上這些情況,已經牽涉到對聞先生唐詩研究某些基本方面的估價。

應該怎樣來看待這些問題呢?

科學研究是不斷深化、不斷髮展的認識運動。科學史的例項表明,沒有一個大師的觀點是不可突破的。新材料的初充和發現,新學說的提出和建立,構成科學發展的最根本的內容。聞先生進行唐詩的研究,是在二十年代末到四十年代初,過了四五十年,學術界出現了與聞先生意見不相同的新看法,修訂了其中某些不大符合文學史實際的論點,這正是學術研究自身發展的正常現象。如果說,過了將近半個世紀,我們的唐詩研究還停留在二十四年代的水平,研究者的眼光還拘束在聞先生談論過的範圍,那才是可怪的了。

對唐代文學研究的迅速進展,要有一個充分的估計。建國以前,我們的一些前輩們對唐代文學做了不少開拓性的工作,我們應當特別提到聞一多先生及鄭振鐸、羅根澤、李嘉言等已故老一輩學者。但唐代文學研究真正沿著正確的方向,有計劃地進行,並作出較大的成績的,是建國以後,特別是近七、八年以來。對這些年來唐代文學研究的突出進展,可歸納為以下四個方面:

第一,填補了不少空白,尤其是注意到了對某一歷史時期文學加以綜合的考慮和概括,力圖從中探求文學發展的帶有規律性的東西,這是研究水平提高的'明顯的標誌。如初唐文學,高宗武則天時期反六朝餘風的鬥爭,大曆時期文學(以及與之相適應的南北文風的異同),貞元、元和時期的文學革新,古文運動的社會歷史背景和思想淵源,晚唐文學,等等。

第二,拓展了研究領域,這些年來發展了不少與唐代文學關係密切的邊緣科學研究,不少研究者注意到文學與音樂、舞蹈、繪畫等藝術門類的比較研究,有些論著以文學為中心而擴充套件到對佛學、考古學、歷史地理學、科舉制度以及社會風尚的研究,擴大了學術領地,也深化了對文學特徵的認識。為傳統研究提供了新的思路,也反映了當前社會科學日趨綜合化的新動向。

第三,對作家作品的考訂更加細緻精確。過去的唐代文學研究很多停留在名作名句的欣賞上,而對於材料的掌握相對來說較為薄弱,因此難免有些論斷建立在不確切或錯誤的材料基礎上。這些年來情況有很大的改變。對作家生平事蹟的考訂,對作品寫作年代、真偽存佚的辨析。其細密確切,已遠超前人,不僅是對大作家,即使二三流作家,也都有詳盡的考析。這方面的基本情況是好的,它表明了我們不少研究者在踏踏實實地工作,努力使我們的理論研究基礎更加紥實牢靠。

第四,對詩歌藝術性分析的加強。這方面的工作已經突破了傳統的詞句欣賞的範圍,而是從整體的審美要求出發,對思想和藝術作統一的探討,並且注意到與其他藝術樣式的比較,與外國文學的比較。

以上四點不一定概括得很全面,可能還有所遺漏,但即以此四點來說,唐詩研究的進展已經很可觀了。我們是站在學術繁榮的新的高度來回視前輩學者的成就的。靠了許多人的努力,我們把學術道路往前延伸了一大段,再回過頭來看看前人鋪設的一段,我們有理由為自己勝汗水(有時還有血淚)開拓的一段高興,但絕無理由因此而鄙薄前人的那一段,儘管那一段比起現在來似乎並不那麼寬闊,或者甚至還有彎路,但我們畢竟是從那一段走過來的。要知道,在崎嶇不平的學術道路上,要跨過一段,哪怕是一小段,是多麼不容易,有時看來甚至是不可能的,而這一段或一小段,就是前行者的歷史功績。

我覺得,在唐代文學研究取得相當大進展的今天,我們來談論聞一多先生的唐詩研究,如果只是扣住某一些具體論點,與現在的說法作簡單的對照,以此評論其得失,恐怕是沒有什麼積極意義的。對我們有意義的是,前輩是在什麼樣的情況下開拓他們的路程的,是風和日麗,還是風雨交加;他們是怎樣設計這段路面的,這段路體現了創設者自身的什麼樣的思想風貌;我們對於先行者,僅僅作簡單的比較,還是努力從那裡得到一種開拓者的啟示。

這就需要我們思考:聞一多先生是在什麼樣的觀念下來建立他的研究體系的?

為了敘述的方便,在具體評論聞先生的唐詩研究之前,我們先概略地回顧一下他的古代研究,以便使我們對問題有於個總體的認識。

朱自清先生在為《聞一多全集》所作的序中,對聞先生作為詩人、學者、民主鬥士的三者關係,作了很好的說明:

“他是一個鬥士。但是他又是一個詩人和學者。這三重人格集合在他身上,因時期的不同而或隱或現。……學者的時期最長,鬥士的時期最短,然而他始終不失為一個詩人,而在詩人和學者的時期,他也始終不失為一個鬥士。”

這幾句話對於我認識聞先生的古代研究,包括他的唐詩研究,是非常重要的。這就是說,聞先生並不滿足於把自己關在書齋裡搞那種純學術的研究,而是努力把自己的學術工作與當前的偉大斗爭相聯絡,從文化學術的角度對民族的歷史命運作理智的思索。綜觀聞先生關於先秦《周易》、《詩經》、《莊子》、《楚辭》以及遠古神話的研究,不難感覺到它們的兩個鮮明的特點,一是對於民族文化的總體探討,二是對於傳統的嚴肅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