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與中國文化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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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老先生和兩個禪師
   很多年前,華東師大的施蟄存老先生,招考研究生時出了一道題目:“什麼是唐詩?”這是一個有意味的問題。唐詩是一個美好的詞語。漢語中有很多美好的詞語。比如長江、黃河,黃山、長城等。唐詩也是漢語中最美好的詞語之一。我們提起唐詩,就有一種齒頰生香的感覺。唐詩只是風花雪月麼?只是文學遺產麼?只是語言藝術麼?當然是的,可是我們又總覺得不夠。我們僅從風花雪月去看唐詩,或許表明,我們的人生可能太功利了。我們僅從語言藝術和文學遺產去看唐詩,我們又可能把唐詩看得太專業了。唐詩還可不可以指向一些更遠更大的東西?
   我知道,唐代有相容幷包的文化精神(絲綢之路,以長安為中心,西至羅馬,東至東京。各種宗教,和平共處),有世界主義的文化精神(國力極強盛,版圖遼闊,經濟發達。文化既大膽拿來,又送去主義,元氣淋灕、色彩瑰麗),有繼承創新的文化精神(秦漢帝國的文化格局、南北朝職官、府兵、刑律等),但是教科書上,似乎只有這些才是唐詩的文化精神。不是說這些不重要,然而談到唐詩的文化精神,就只能是“遙想漢唐多少巨集放”,我覺得這似乎是一個成見。今天我們都不從這些大地方講起,詩歌畢竟是關於心靈的事情,我們從唐詩的心靈世界講起。不是說這些不重要,而是心靈性才更是唐詩幽深處的文化精神。
   我常講詩歌,也常常想起了杭州的西湖邊上,花港觀魚的旁邊,曾經住著近代的老先生、仙風道骨的詩人馬一浮先生。馬先生說,詩是什麼呢?馬先生有四句話說得好:詩其實就是(人的生命)“如迷忽覺,如夢忽醒,如僕者之起,如病者之蘇”。後來葉嘉瑩教授說,這是關於詩的最精彩的一句定義了。詩就是人心的甦醒,是離我們心靈本身最近的事情。是從平庸、浮華與困頓中,醒過來見到自己的真身。我們為什麼說僅僅從風花雪月、語言藝術、文學遺產、漢唐氣象等來讀唐詩,總覺得不夠呢,那就是隔了一層,沒有醒過來跟自己的真身相見。
   這似乎有點玄了。有沒有真身,這本身就是一個值得進一步論證的事情。但是我這裡姑且將它作一個比喻:人生有很多幻身、化身,是這當中那個比較有力量、自己也比較愛之惜之的那個自我,而且是直覺的美好。我又想起古代有兩個禪師有一天討論問題,第一個禪師說了一大套關於天地宇宙是什麼的道理,輪到第二個禪師時,他忽然看到池子裡邊有一株荷花開了,就說了一句:“時人見此一枝花,如夢相似”。我讀唐詩,似懂非懂、似問似答之間,正是“見此一枝花,如夢相似”。因為讀詩是與新鮮的感性的經驗的接觸,多讀詩,就是多與新鮮的感性的經驗相接觸、相釋放,就像看花。也因為讀詩讀到會心,又恍然好像古人是我們的夢中人,我們是古人的前世今身。
   我只舉一個小例子,我十五歲離開家去當工人的時候,心裡只是想家呀,沛然莫之能御。有一天讀一首小小的唐詩:
   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
   我忽然就覺得,那個大風大雪中,快要回到家中的夜歸人,就是我自己的背影啊。心裡一下子有說不出的溫暖與感動。為什麼唐詩會這樣呢,我想這是因為唐詩表達了我們古今相通的人性。而且是用永遠新鮮的感性的經驗來表達。所以唐詩一方面是永恆的人性,另一方面又永遠是感性的、新鮮的。而這個古今相通的人性,恰恰正是中國文化內心深處的夢。我想我們中國文化做夢做得最深最美的地方,就是古今相通、的人性精神。永遠的風花雪月,背後是永遠的人性世界。
   
   具體而言,唐詩中所表現的中國文化的人性精神,可以從哪幾個方面來談?我先把結論寫在下面,然後再來一個一個證明。
一、 盡氣、盡才的精神
二、 盡心、盡情的精神

唐詩與中國文化精神


人生要盡氣、盡才、不捨棄的精神
  《尚書》有一句老話:人為萬物之靈。表明,人的生命,是天地間最美好的事物。這是古老的中國文化的一項重要的發現。《詩經》裡有句詩:“夙興夜寐,毋忝爾所生”。意思是說早晨起來,晚上睡下,都要想想,是不是對得起自己的生命。《尚書》《詩經》這兩句話聯絡起來,我想,如果沒有古代先民對於人的生命美好的發現,就不會有這樣的對於生命美好的愛惜。像一個愛清潔的人家,每天都窗明几淨、開開心心地過生活。《詩經》還有一首詩很重要:“天生烝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孔子曾說:“為此詩者,其知道乎?”(《孟子》)表明這是中國文化思想核心價值的一個重要表達。我們簡單說,有這樣幾個意思:一、人是宇宙的善意的創造(天生烝民,有物有則)。二、生命是生來美好、高貴、不可貶抑的(有則(品格)、秉彝(常道))。三、人在世的意義,正是善待生命的美好,充分發揮自己的聰明才智,以不負此生、不虛此生(好是懿德)。四、無論如何艱難困頓,人生永不捨棄。這四個意思,歸結為“人為萬物之靈”這樣一個古老的信念。
  為什麼講唐詩要講到這裡呢?我們說唐詩裡頭有一個主要的聲音,是說人在這個世界裡要善待自己,要不負此生,不虛此生,這是我的一個直覺。我們從簡單的常識講,以詩仙李白為例子。李白,我常常想,中國文化中有李白這個辭語,真是一個美妙的亮點。有點像美國文化裡的自由女神,法蘭西文化裡的馬賽曲。如果說別人盡十分氣、十分才,即是盡氣盡才的生命,而李白是盡二十分、三十分。根據我的的描述,李白一生,集書生、俠客、神仙、道士、公子、頑童、流浪漢、酒徒、詩人於一身(日本學者還說他是官方的間諜),超量付出了才與氣,儘管如此,他還要拉住太陽,“羲和、羲和,汝奚汩沒於荒淫之波!”盡才盡氣的表現,現代人的說法就是自由。自由有兩種,一是積極自由,即充分實現自己生命的美好。二是消極自由,即不受外來力量的束縛。積極自由在李白身上,好像有光有熱要燃燒,有不能已的生命力。這裡有兩個原因,一個是他身上的西域文化因素,熱烈、奔放、浪漫、沛然莫之能御。“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裡,吹掛玉門關。 ”這首小詩有一個祕密:天山以西,是他美好生命的發源之地。另一個因素是中國傳統文化尤其是道家自由超越精神的對他的影響,功成身退、永憶江湖歸白髮。他仍然是中國文化之子。李白的消極自由表現在鄙棄權貴、笑傲王侯,“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他是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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