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字臆斷-從出土文獻看仁字古文和仁愛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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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字臆斷-從出土文獻看仁字古文和仁愛思想
  

(一)

郭店楚簡的一萬三千多個漢字中,大約有將近七十個“仁”字。這些“仁”字,不論是出現在道家思想的中,還是出現在儒家思想的文獻中,也不論它上下文義怎樣,出自那位抄手之手,全都一無例外,皆從心從身,作■。這個字,以前也曾出土過,《古璽文編》有著錄(編號5381、1149等)[i],可惜是或者未被認識,或者誤讀為“信”[ii],以致一條很有價值的資訊,被白白閒置了若干年。

《說文》上說:“仁,親也,從人二。古文仁,從千心,或從屍。”它所說的“從千心”的古文,正就是我們現在從郭店簡上看到的從身心的■字;只因為“身”符有時被簡化,大肚子變成一個實心的黑點,有點像是“千”字,於是從身心便被誤會成從千心了。

至於《說文》說的“或從屍”的古文仁字,我們在出土文獻中也能看得到。譬如中山王鼎有“亡不率仁,敬順天德”句,包山二號墓180號簡的“童筍(人名)陰仁汝”,其仁字都是從屍從二的。

這兩種古文仁字,我們今天都能看到了,確是一件幸事;但麻煩也隨之接踵而來。因為我們注意到,中山王活動的年代在公元前310年前後,與郭店楚簡主人的年代大體相當,兩地同樣標榜仁義,何以其仁之字形竟如此大不一樣?尤有甚者,包山二號墓同郭店墓,同處一時,同在一地,同一個仁字也作兩樣寫法,更令人大惑不解。過去我對“義”字的變遷,曾有過臆測(見《儒家辯證法》,1984),結論不無趣味;這一次想再談談“仁”字,看看它的變遷,有無什麼思想文化上的意義。

(二)

先看從屍從二的古仁字。屍,說者多以為是橫陳的人形;那是就後起的字形而言。在早先,它本是直立的人形,並不橫陳,作■,隸定為屍,讀如“夷”;所以《玉篇》說,古夷字亦作屍。此說有甲文和早期金文的多個“徵屍方”字樣可以印證。所謂“屍方”(亦稱夷方、人方),乃夏商周人對東方(今江蘇山東一帶)氏族的泛指,有所謂“九夷”之名[iii]。古仁字從屍實系從夷,而從夷之所以為仁,當是夷風尚仁,風名從主的緣故;孔子怨嘆道不行,曾“欲居九夷”,當因夷人能仁,不是隨便說說的。這一推想,還可用“夸父”和“誇氣”為例,從側面試作一證。大家都知道,有個神話故事叫夸父逐日。“誇”是一個小小的巨人族[iv],“夸父”就是“誇族首領”或“某位可敬的夸人”的意思。“誇”這個字,直到現在,在許多地方的口語中,還常用來表示粗大、憨直、土氣之類的氣質和外觀。這後一層意思和稱謂,便是從前一層意思衍生出來的,是前一名詞的`形容詞化;應該是不成的。“夷”和“仁”的關係,大概也是如此。屍(夷)是東方的氏族,屍(人、仁)是夷族的族風。

這個屍(夷)字,在甲骨學初期曾被釋為“人”,屍方被說成“人方”。其實這倒無可厚非,因為字形確實如此。所以從屍字衍生出來的仁字,古字從屍,今字從人,本來也沒有分別,因為所從的本是一個偏旁,只是書寫有異隸定不同罷了。

“仁”字除去或從屍或從人以外,還有個共同點是都從二。漢儒曾抓住過這個“二”字大作文章。鄭玄注《中庸》“仁者人也”句說:“人也,讀如相人偶之人,以人意相存問之言。”所謂“相人偶”,即互相人偶之,亦即互相親愛的意思。因此他們認定,仁是一種行為,而不甚注意仁也是一種心態。後來到了清代漢學家,為了反對宋學的心性說,遂把問題說得更死,譬如阮元在《論語論仁論》中說:

相人偶者,謂人之、偶之也。凡仁必於身所行者驗之而始見,亦必有二人而仁乃見,若一人閉戶齋居瞑目靜坐,雖有德理在心,終不得指為聖門所謂之仁矣。必人與人相偶而仁乃見也。

就是說,他們認定“二”是仁字的核心部件,是仁之所以為仁的關鍵。而在我看來,“仁”字的關鍵部件在“人”,人就是屍,就是屍族族風,就是仁。至於其所從之“二”,很大可能只是一種裝飾性的符號,古文字學上所謂的羨劃。這一點,從甲文和早期金文的“屍”字只是簡單的人形,而沒有“二”劃可見。後來出現了“二”劃,想係為了裝飾和補白(例證甚多。郭店楚簡中的中、為、謂等字形多如此),並無“二人”或“相人偶”的大義。如果當年造字者真想要在字形上注以相人偶之大義的話,他也多半不會用一個抽象的數字二來充數,而會像創造“從”、“比”、“北”、“化”諸字那樣,用兩個具體的“人”形來表示,譬如說,使兩個人形相向,便足以表示互相人之、偶之(與“北”字之二人相背的乖意相反)的意思了。

我說仁字的“二”劃是補白,還有文獻上的旁證。《詩·小雅·四月》有“先祖匪人,胡寧忍予”句,這個“匪人”,絕非咒罵先祖不是人,而是“不仁”的意思。《論語·憲問》“或問管仲。曰:人也”的“人也”,也是“仁也”的意思,絕非簡單指出管仲是“人”而已。類似的例句,肯定還有不少,只要細查古籍,當能發現更多。前人說,“仁字不見於虞夏商書及《詩》三頌、《易》卦爻辭之內,似周初有此言而尚無此字,……蓋周初但寫人字,《周官禮》後始造仁字也。”[v]周官後始造仁字之說,於時間上未必妥當;起先但寫人字,也就是屍字,後來加上二劃作為美化,或作為與所從出的名詞屍字相區別,大概是事實,是符合文字路數的。

(三)

現在我們再說從心從身的仁字。這個■字,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可能只是郭店楚簡成書年代或抄錄年代的產品,而且更有可能是某種觀念或孵化出來的產品。因為我們注意到,在這批簡牘中,除去這個從心的仁字外,還有大批別的從心的字,如義、勇、畏、孫、順、反、疑、難、易、欲、謀、喜、哀、昏、寵、欺、求、與、為、知,等等。細察這些帶心的字,彷彿都是為了強調其作為一種心態,以區別於對應的行為,而特意創造出來的。譬如《緇衣》篇的“恭以蒞民,則民有孫心”句,其孫字帶有心底,便是想要表示心態的謙順,而非從辶的遜字所在表示的那種行為的馴順。又如《窮達以時》篇有“君子諄於反己”句,反字下面加心符,顯然是強調反躬自問的意思,所謂“愛人不親,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式的反求諸己。它與《老子甲》篇“返也者,道動也”之強調行為的反字,適用範圍是不同的。這“孫”字這“反”字,像上面列出的許多其他帶心的字形一樣,以前不曾有過,以後亦不復存在,只是在這個年代裡,結伴而來,有如潮湧,鋪天蓋地,絕後空前,確是一樁很值得玩味的文化現象。

這一現象似乎表明,心態問題,在這個時候受到了格外注意。這諸多帶心的字樣,是在人們對相應的心態與行為有了認真思考以後才造得出來的,而且是在認為有必要將心態與行為加以區別的情況下才造將出來的,是為了某種理論表示的需要而造作出來的,正像今天的化學家們為了表示新知元素而不厭其煩地大造其字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