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態文明的自然哲學基礎探析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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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要:文化的進步構築起文明的階梯, 在這個階梯上, 工業文明“為了更好地生存”而構築起以物質幸福為目標、以實利主義為導向的認知—價值體系, 必然誤導人類踏上掠奪主義不歸路, 也由此孕育自我解救的生態文明。生態文明作為“人、生命、自然”共生的大同文明, 其成功建設不僅需要新的社會哲學和存在哲學, 更需要新的自然哲學。以“人與環境的親緣性存在”“生境邏輯”“限度法則”和“生境利益機制”為核心理念的新自然哲學, 能為以“人、生命、自然”共生存在和“人、社會、環境”可持續生存為基本規定的生態文明提供最終的存在理由和解釋的自然依據。

生態文明的自然哲學基礎探析論文

關鍵詞:生態文明; 自然哲學; 生境主義;

Abstract:The progress of culture makes up the ladder of civilizations. On this ladder, to achieve a better life, the cultural civilization built a cognition and value system with material welfare as the goal, and utilitarianism as the orientation, which misled mankind to set foot on a non-return road of plundering and gave birth to the eco-civilization of self-rescue at the same time. As a great-harmony civilization with the symbiosis of“human, life and nature”, the successful construction of eco-civilization needs not only a new social philosophy and existential philosophy, but also a new natural philosophy. A new natural philosophy with “the kinship between human & environment”, “habitat logic”, “rule of limitation”, and “mechanism of habitat benefit”as the core concept can provide the ultimate existence reason and natural basis of explanations for the symbiotic existence of “human, life & nature”and the sustainable survival of “human, society & environment”.

Keyword:ecological; natural philosophy; habitat;

以“生態文明需要什麼樣的自然哲學”為主題, 是要確證“生態文明”與“自然哲學”之間的生成關係和邏輯關聯:生態文明需要一種新的哲學確證, 這種能夠確證生態文明的新哲學, 必然能為生態文明提供堅實的依據。

一、自然哲學的文明功能

確證生態文明對自然哲學的需要, 須先了解自然哲學對文明的功能, 為此而有必要從定位“文明”入手。

(一) 文明是文化的進步狀態

在地球生物世界, 文明源於人類物種的人質化覺醒, 形成於對文化的創造性提煉。所以, 要深入理解文明, 須先了解文化及其構成。

“文化”一詞源於拉丁文Cultura, 英文為Culture, 德文為Kulture, 意為對土地的耕作與培育, 後引伸為對人的培養、教化等, 具有修養、文雅、智力發展和文明等含義。概括之, “文化”是指人力作用於自然界, 對自然事物進行加工、改造使之適用於自己的同時, 也實現了對自身的訓練。正是基於這一原初認知, “文化”概念才獲得如此的最初定義:“從廣義的人種論的意義上講, 文化或文明是一個複合整體, 其中包括知識、信仰、藝術、道德、法律、風俗以及人作為社會成員所具有的其他一切能力和習慣。”[1]泰勒將文化等同於文明, 但實際上文明只是文化的進步狀態。文化也不是機械的“複合體”, 它始終具有自在的生成性, 這是因為“文化……給予人類一種附加的控制力以制約某些自然力量。它也使人類調整自己的反應方式, 即創造一種比以反射和本能適應更為靈活有效的新的以習慣和組織再適應的方式。”[2]107並且, “一種文化是由一個相關的機構制度系統在起作用。一種文化的價值體現在它的理想、神話、政治結構和經濟思想:其媒介通過和諧的合作和制度的作用而發揮功能。生活的存在及其質量的標準, 取決於財富、權利、權力、藝術、科學和宗教的規模、範圍、分配和享受程度。”[2]110

下頁圖1呈現文化的整體形態, 文明蘊含在物質、精神、制度以及政治—經濟方式、生產—生活方式和國民凝聚力之中。並且, 文化當然是人類的, 但它首先是民族的:以民族國家為基本單位而創造出來的文化, 一旦具備普世性品格和精神形態, 它就獲得普遍解釋並形成歷史性傳承的功能而成為文明。

圖1

(二) 自然哲學的構成性

文化無處不在, 但它要上升為文明, 必須內在地具有體現人類視野和情愫的普世性品格、普世性的精神形態、普遍的解釋功能和自為傳承的智慧。以此觀之, 最能將文化上升為文明的動力要素, 是宗教、哲學、藝術和科學。其中, 最重要的是哲學。

“哲學”發韌於米利都學派, 並由畢達哥拉斯命名, 但使之成型者卻是柏拉圖。柏拉圖認為, 存在世界敞開為存在的本體的世界 (world of being) 和存在的形成的世界 (world of becoming) , 哲學作為對存在的理解方式, 也存在本體和形成兩個維度:存在的本體的世界, 就是“變中不變”的世界;存在的形成的世界, 卻是“不變中變”的世界。並且, “變中不變”的本體世界, 總是存在於“不變中變”的形成的世界中並藉助於形成的世界才可得到彰顯;“不變中變”的形成的世界又始終以“變中不變”的本體的世界為本原和動力。

客觀地看, 世界原本是一個整體, 但因為偶然的因素的激勵, 人獲得了人質化覺醒, 生髮出物件性意識與分離性觀念, 分出了“自然”和“社會”來, “變中不變”的本體的世界和“不變中變”的形成的世界亦獲得了“自然”與“社會”兩分:從“社會”維度切入, 對存在的本體的世界的追問, 就形成形而上學;對存在的形成的世界的探究, 就形成倫理學、政治學和美學。從“自然”維度入手, 對存在的本體的世界的拷問, 就形成自然哲學;對存在的形成的世界的探討, 就形成物理學, 具體拓展為天體物理學、地球物理學、化學和生物學。將“社會”存在的世界的哲學和“自然”存在的世界的哲學予以整合貫通而構建起人類精神體系的, 卻是知識論。

顧名思義, 自然哲學的研究物件是自然, 這與自然科學相同, 但二者也有區別:“自然科學的全部任務僅僅就在於堅持不懈地審查其命題的正確性”;而“自然哲學本身並不是一門科學, 它是一種致力於考察自然律的意義的活動。”這是因為, “自然哲學的任務還是和自然科學的假設有關。自然知識表述為命題;所有的自然律也同樣是以命題的形式來表達的。但是認清命題的意義則是檢驗該命題真實性的先決條件。這兩個概念是不可分的, 我們還是可以在此區別開兩種不同的心理姿態:一種是關於檢驗假設的真實性的, 另一種則是關於理解這些假設的意義的。典型的科學方法有助於揭示真實性, 而哲學的努力則指向意義的闡明。這樣, 自然哲學的任務就是解釋自然科學命題的意義。”[3]6概論之, 自然科學探索意在於發現規律、提出假設、求證命題真實性;自然哲學則考察這些具有真實性的假設、命題的意義蘊含, 為這些假設、命題能用、得用提供最終的解釋依據和理由。

“自然”概念, 在古希臘, 是指宇宙的本性或本原 (nature or arche) ;在現代, 卻意指“一切實在的東西, 即一切在空間和時間上確定的東西”[3]6。從發生學觀, 人類哲學的原初形態是自然哲學, 它的關注物件是自然世界, 由此形成的關注重心有三:1.世界的本原是什麼?2.宇宙是怎樣生成的?3.世界的本質是什麼?

這三個問題整合生成自然哲學的基本視域:對世界的本原的發問, 實際上是對構成世界的基質的探討;對宇宙的生成問題的關注, 實際上要試探宇宙中的生命何以形成的問題;有關於世界的本質問題, 卻是考察宇宙之為宇宙或事物之為事物的內在規定性何在。如果進一步審問, 必然要接觸到世界、事物、生命的自身創生性問題。正是基於此, 有人從實踐論角度將世界的本質問題還原為自然的技術論問題。由此, 自然哲學獲得了現代形態:“從物質論出發, 自然哲學分三個環節展開:即‘宇宙論—生命論—技術論’。宇宙論主要論述自然物質的演化過程;生命論主要論述宇宙演化的突變, 綻開了宇宙的花朵———生命, 生命孕育了宇宙的靈魂———人類精神;技術論主要論述自然生命自身中產生的主觀能動性、行為目的性, 如何使主觀見之於客觀, 在宇宙自然的基礎上建立了人類世界。這三個環節表現了‘宇宙的客體性’‘生命的主體性’‘技術的主客統一性’的對立統一或否定之否定的過程。這是一個宇宙自然的大圓圈, 這就是自然辯證法, 也就是我們的‘自然哲學’。”[4]這是自然哲學從關注自然本體論轉向關注自然形態學的體現。這種轉移, 更多地體現了人力的意願性要求, 自然存在的本體世界隨之逐漸淡出自然哲學的視界, 方法論幾乎構成自然哲學代名詞。誠然, 從宇宙論到生命論再到技術論的自然形態學演變的背後, 確實蘊含著辯證法, 但卻絕不能以此將自然哲學定格為辯證法, 將辯證法等同於自然哲學。客觀地講, 本體論問題和形態學問題是支撐自然哲學的兩個維度:前者是對自然存在的本體世界的探討, 通過這種探討為研究自然、提出假說、求證命題、發現規律的自然科學闡發其根本意義, 開闢為其能用的路徑和方法, 提供為其所用的最終理據;後者是對自然存在的形成世界的探討, 通過這種探討為認識、改變自然提供規律和方法。所以, 自然辯證法是自然哲學的方法論, 自然本體論是其生成建構的土壤, 本體論卻又要它才發揮實踐的認知功能。自然哲學的工作, 不僅要發現自然本體論和自然辯證法, 更追求二者的有機統一。只有當自然哲學以如此整全的方式勞作, 科學才獲得與藝術、宗教的統一。

二、生態文明為何種性質的文明

探索能夠確證生態文明併為其提供最終依據的新自然哲學, 還需明晰定位“生態文明”自身。

時至目前, 以“生態文明”概念為書名的著作達700多部, 以其為篇名的文章四萬餘篇。瀏覽如上文獻, 有關於“生態文明”的說法, 可歸納為兩類, 即具體政治學意義和人類學意義的生態文明。前者物件清晰、範圍確定、視域明確, 它由國家的當前政治所規定, 是在國家現行政治、經濟、制度、文化及其社會結構框架規範下的文明形態, 具體地講, 生態文明即是環境文明。後者乃人類文明的當代形態, 它是在整體上超越工業文明的新文明形態, 它訴諸“自然、生命、人”共生的生態良知[5], 但目前尚未引來應有的關注和探討。

概括地講, 具體的政治學意義的生態文明與人類學意義的生態文明, 二者並不截然分離, 更不截然對立, 恰恰相反, 它們應相互依存。人類學意義的生態文明為政治學意義的生態文明提供方向、指南、價值座標及原理、規範;政治學意義的生態文明成為人類學意義的生態文明實踐路徑及巨集觀方法。以此觀之, 政治學意義的生態文明和人類學意義的生態文明必須尋求統一。本文所講的“生態文明”, 是人類學意義的生態文明和政治學意義的生態文明的有機統一, 它是超越工業文明的當代文明形態。

(一) 工業文明的支撐體系

基於如上認知, 要真正理解生態文明, 需重新認識工業文明, 但卻要以農業文明為參照。

從人類進化史論, 其所創造的每種文明形態都有隻屬於自己的支撐體系, 它由工藝技術—能源體系、社會結構體系和哲學認知—價值體系三部分構成;工業文明亦不例外。

首先看支撐工業文明的工藝技術—能源體系。它是建立在對農業文明的工藝技術—能源體系的超越基礎上的:在農業文明時代, 人類存在的主題是為了生存, 為此而建構起來的工藝技術—能源體系體現四個方面的訴求:一是順應自然、適應環境;二是為實現或保障基本的生活;三是手工製作技藝;四是利用樹木、泥土、石頭等地面資源, 後來才逐漸開發銅、鐵等地下資源。與此不同, 在工業文明時代, 人類存在的主題卻是為了更好地生存, 為此而建構起來的機械論的工藝技術—能源體系也體現四個方面的訴求:首先是征服、改造自然, 不斷創造新的生存環境;其次是實現需求提升更好的生活;其三是工藝技術以標準化、流水線、批量化的方式生產出來;其四是開發地下能源, 主要是煤、石油、天然氣以及各種金屬資源等, 以地面資源為材料所進行的手工製作技術, 隨著工業文明的縱深發展, 逐漸退出歷史舞臺。

其次看支撐工業文明的社會結構體系。它由三部分內容構成:一是使用不能再生的化石燃料作為能源基礎;二是技術構成社會的真正支撐點, 全力追求技術的發明與革新成為社會的主動力;三是消費促生產, 消費構成生產的動力, 放任主義自由市場構成社會“生產—消費”的真正舞臺。

支撐工業文明結構體系得以建立的信念基石有三:一是一切各不相同的意識形態, 都是建立在人類社會征服自然的思想觀念基礎上的;二是工業化是社會進化的最高階段, 馬克思在批判資本主義、帝國主義的同時, 也認為工業化是最先進的社會形態;三是歷史的潮流必然推動人類奔向生活更美好的未來, 勢不可擋[6]12。

再者, 看支撐工業文明的認知—價值體系。它由四個方面的內容構成:第一, 為了更好地生存這一目的, 工業文明從農業時代的順應自然、向自然學習、適應環境轉向了征服自然、向自己 (前人、古人) 學習、改造環境。為此, 工業文明建構起分離人與自然的二元認知模式, 機械論世界觀是其具體表達。第二, 在二元認知模式和機械論世界觀規範下, 建構人類中心論信念體系, 這一信念體系的個體化訴求, 就形成個人主義;這一信念體系的社會化訴求, 就是集權和專制, 包括對社會和環境的集權與專制。第三, 以物質幸福為生存目標, 建構起實利主義價值導向系統, 它敞開三個方面的訴求:一是經濟主義,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物質需要———是首要的,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社會———則是次要的’。……社會應當從屬於經濟, 而不是經濟從屬於社會。在這個新的領域中, 道德觀被經濟觀所替代, 它‘注重收入、財富、物質的繁榮, 並把它們視為社會生活的核心’。”二是人乃經濟的動物:“這種實利主義或經濟主義的另一個假設, 反映在人是經濟動物這樣一種信條中。一旦用這種抽象的方式去看待人類, 無限度地改善人的物質生活條件的慾望就被看成是人的內在本性。”三是“‘無限豐富的物質商品可以解決所有的人類問題。’這種信條與人是經濟動物這種大眾觀點一起使我們作了這樣的設想:物質財富與社會的普遍健康和福利之間的確存在著統一性。用最粗淺的話說, 國民總產值構成衡量一個社會執行狀況的標誌。”[7]第四, 以物質幸福為目的, 以實利主義為價值導向, 工業文明的行動綱領是傲慢的物質霸權主義, 其行動原則是絕對經濟技術理性。

(二) 生態文明的自身訴求

工業文明的支撐體系的自我膨脹, 必然導致衰落, 因為工業文明認知—價值體系必然誤導人類以竭澤而漁的方式征服自然、改造環境、掠奪地球資源, 最終導致資源枯竭、環境死境化。工業文明的衰落過程必然孕育出自我拯救的生態文明新形態[8]。生態文明的基本訴求有四:一是以“人與天調”為準則, 追求人、生命、自然共生;二是追求精神對物質的引導和協調, 建立生境幸福;三是以立體開發人的心商、情商、智商為基本任務;四是建立以人體—太空為主要能源場的柔性工藝技術體系。

任何一種工藝技術—能源體系都不可能憑空生成, 它需要與之相適應的社會結構體系為平臺, 更需要其認知—價值體系為指南。以此觀之, 生態文明所努力建構的以人體—太空為主要能源場的柔性工藝技術體系, 必然建立在對工業文明的社會結構體系和認知—價值體系的真正超越基礎上。美國未來社會學家阿爾溫·托夫勒曾用“第三次浪潮”話語來表達工業文明之後的新文明形態, 他指出, 經歷文藝復興, 並在近代科學革命和哲學革命的雙重勝利基石上建立起來的工業文明, 因其盲目的物質幸福論目的和實利主義追求, 必然孕育出第三次浪潮:“第二次浪潮的樂觀主義遭到了第三次浪潮文明的痛擊, 悲觀主義成了一時的風尚。今天世界迅速認識到, 在道德、美學、政治, 環境等方面日趨墮落的社會, 不論它多麼富有和技術高超, 都不能認為是個進步的社會。進步不再以技術和物質生活標準來衡量。社會不會只沿著單一軌道發展。豐富多彩的文化是衡量社會的標準。”[6]28因為第三次浪潮的衝擊, 工業文明所構築起來的“世界正在從崩潰中迅速地出現新的價值觀和社會準則, 出現新的技術, 新的地理政治關係, 新的生活方式和新的傳播交往方式的衝突, 需要嶄新的思想和推理, 新的分類方式和新的觀念”[6]43-44。所有這些“新的”東西, 最終匯聚建構起一種新的社會結構體系和新的認知—價值體系, 能夠支撐這種新的社會結構體系和新的認知—價值體系的必然是一種新的哲學, 包括新的存在哲學、新的社會哲學和新的自然哲學。

三、生態文明的自然哲學基礎

生態文明誕生工業文明的深度危機, 它是在工業文明的自崩潰程序中對人類文明的當代拯救。生態文明建設要獲得對人類文明的拯救的成功, 必要有新的存在哲學、新的社會哲學和新的自然哲學為其提供高屋建瓴的指南, 提供核心的智慧和根本的方法, 提供存在理由和最終的依據。

(一) 生態文明所需的社會哲學

生態文明是對工業文明的存在論信念、制度結構、認知模式、價值體系的真正解構基礎上的重構, 即重新建構能夠支撐生態文明的認知—價值體系。這一認知—價值體系獲得重構的成功的實質體現, 就是全新的社會哲學的誕生。

社會哲學, 即是以哲學的方式對存在的形成的世界的嚴肅拷問所形成的哲學, 它實際上由倫理學、政治學、美學三部分構成。能夠支撐生態文明的社會哲學, 是要能夠解釋“人、生命、自然”共生的大同存在的哲學, 這種社會哲學即是生境倫理學、生境政治學和生境美學, 它融會貫通兩個基本的生境理念, 即“人、生命、自然”共生存在和“人、社會、環境”可持續生存。將這兩個基本的生境理念予以行動落實, 就是展開社會整體動員, 實施全民低排放、低汙染, 恢復環境自生能力, 實現自然、生命、人共生和人、社會、環境持續生存。因為, 只有共生存在和可持續生存, 才是生境社會, 才成為大同世界。

(二) 生態文明所需要的形而上學

任何性質和內容的社會哲學, 都是建立在具體的存在哲學基礎上的。生態文明所需要的生境主義社會哲學, 同樣需要一種存在哲學的支撐。

存在哲學涉及兩部分內容, 即形而上學和自然哲學, 前者是對社會存在的本體的世界的哲學拷問方式和智慧形態;後者是對自然存在的本體的世界的哲學拷問方式和智慧形態。並且, 關於社會存在的本體的世界的拷問的形而上學得以構建的最終依據, 卻蘊藏在自然存在的本體的世界之中, 這是我們理解形而上學與自然哲學之間的生成關係的正確認知。

客觀地看, 生態文明是徹底清算二元分離的機械論世界觀和孤立存在論, 重建性恢復“人、生命、自然”共生存在的世界, 基於此一努力方向, 建立生態文明需要一種能夠全面解釋這一共生存在的世界的存在哲學, 這就是生態理性哲學。生態理性哲學的基礎是生存場理論, 其基本內容卻是生境主義倫理學、政治學和美學, 它建立在生態理性形而上學和生境主義自然哲學這兩塊基石上。

生態理性形而上學構成“人、生命、自然”共生的存在理由, 它由以下三個命題構成:

第一個命題:“人是世界性存在者”[9]。人不是單個的存在體, 他與整個世界具有親緣關係。這種親緣關係決定了人的存在離不開宇宙、地球和地球生物圈, 更離不開陽光、空氣、水、土壤以及山川河流、江海湖泊, 離不開地球資源環境和地球生物。人要成為人, 人的社會要永續, 必須具有世界性存在眼光和存在胸襟, 並學會具備世界性存在的生產方式、消費方式和生存方式。只有如此, 人才可能學會謙卑, 學會向自然學習, 學會在學習過程中發現自然的智慧、宇宙的力量和生命的奧祕。

第二個命題:“世界是生生不息的生存場”[10]。人的世界性存在源於世界的親生命本性。正是這種親生命本性, 使整個世界的存在敞開既具有確定性、秩序性的一面, 更具有非確定性、非秩序性的一面。確定性與非確定性、秩序性與無序性, 二者的互動作用, 才生成自然、生命、人、社會的場態運動, 並且生生不息。生生不息的生存場, 構成一切存在的整體動力, 人類謀求可持續生存, 同樣要接受其整體動力的推動或制約。

第三個命題:“自然為人立法, 人為自然護法”[11]。人是自然的造物, 其保持完整而安全存在的根本前提, 是遵循宇宙律令、自然法則、生命原理, 因為自然宇宙的創化必將其宇宙律令、自然法則、生命原理灌注進生命之中, 構成人的生命本性。對人類來講, 一旦違背宇宙律令、自然法則、生命原理和人性要求, 其與社會、自然、地球生命之間就會出現生存失律, 導致存在無序, 災難———包括天災和人災———就必然降臨。

(三) 生態文明所需要的自然哲學

人佇立於地球之上、並存在於生命世界之中。人的如上存在事實既決定了其建立文明必以自然為土壤, 同時也決定了自然哲學必須為形而上學和社會哲學提供最終的依據。以此來審視生態文明所需要的自然哲學, 恰恰是能夠為生態理性形而上學和社會哲學提供意義解釋藍圖的生境主義自然哲學, 它由四個核心理念構成:

第一個自然哲學理念:人與環境的親緣性存在。今天, 人們所論的“環境”, 其實是為人所意識到的存在世界, 它先於我們存在, 併成為我們安全存在的土壤和可持續生存的平臺。以此觀之, 人與環境的親緣關係, 不過是人與其賴以存在的`一切條件之間所形成的血緣關聯, 這種血緣關聯具體表述為人與宇宙、人與地球、人與生物世界之間的本原性關係, 這種本原性關係是自然宇宙的偉力 (即“自然力”) 在自創生中實現他創生時, 賦予給它所創造的每一種存在方式、每一種生命形態的內在性質、存在本質、關聯方式。人與環境的親緣關係蘊含一個存在法則:在這個充盈生命的世界裡, 人與他者 (無論是作為宇觀的宇宙還是作為個體的事物) 所建立起來的關聯性始終是內在的, 它來源於存在本身, 來源於生命的內部, 構成生命得以創造世界並在世界中存在的根源。所以, 無論是生物世界的生命之於人, 還是人之於宇宙、地球和存在於其中的生命, 其最真實的和最根本的價值, 不是使用價值, 而是他們各自的存在價值和其存在敞開生存的生成論價值。

第二個自然哲學理念:生境邏輯。所謂生境邏輯, 是指事物按其自身本性而敞開存在的邏輯。生境邏輯的巨集觀表達, 是宇宙和地球遵循自身律令執行, 自然按照自身法則生變, 地球生物圈中的物種按照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法則生生不息。生境邏輯的微觀表達就是任何具體事物、所有個體生命、一切形態存在, 均按自己的本性或內在規定性展開生存, 謀求存在。比如平澹而盈、卑下而居是水的本性, 水總是按照自身之本性而流動不息, 生生不己。起於地平線而直聳雲霄, 這是高山的本性。“讓高山低頭, 叫河水讓路”, 這是違背水和山之生境邏輯, 並使水和山喪失自身本性的人力表現。日月執行有時, 寒暑交替有序, 這亦是日月、寒暑按其自身本性而運作的邏輯呈現, 反之, 當日月執行無時、寒暑交替無序時, 它們就喪失其自身本性, 並違背了自身之生境邏輯。

生境邏輯與觀念邏輯有其根本不同:首先, 觀念邏輯是人為邏輯, 生境邏輯是事物邏輯、生命邏輯、自然邏輯、地球邏輯、宇宙邏輯;其次, 觀念邏輯以觀念假設為前提, 生境邏輯卻以存在事實為準則, 任何形態呈示的生境邏輯, 都必須以事實本身的存在為前提, 任何觀念假設只有體現生境邏輯時, 才是合自然律的。再者, 觀念邏輯張揚人力意志, 追求人按照自己的主觀意願或強力意志而設定其目的;生境邏輯所敞開的是事物本性 (或宇宙本性、地球本性、生命本性) , 張揚宇宙律令、自然法則、生命原理, 體現無目的的合目的性。在存在世界裡, 人類遵循生境邏輯, 就是尊重事物本身, 或曰尊重事物的本性、生命的本性、自然的本性、宇宙的本性, 使它們在各自成為自己的同時尊重對方、並促成對方成為自己。亦或可以說, 生境邏輯就是事物與事物、生命與生命、個體與整體等等之間的共互邏輯, 是“人與天調, 然後天地之美生”[12]的邏輯。

第三個自然哲學理念:限度法則。在感覺甚至經驗的視域中, 世界是無限的。但在存在事實面前, 世界始終是有限度的。世界的限度可以用人的智力方式即定量的方式予以測算, 也可以用定性的方式予以推論。比如, 宇宙是由無數的星球組成, 但不可能由無限的星球組成;又比如, 地球是一個有限的星球, 這可以科學的方式, 從表面積、空間、承載力、運動方式等方面得到確證。

首先, 世界的限度法則蘊含兩個物理學原理, 即物物相生原理和能量耗散原理。

物物相生原理揭示:世界在本質上是一個物質性的世界, 這個物質性的世界由無數的個體構成, 任何個體相對任何他者來講, 都是有邊界的, 而邊界本身就是限度, 所以邊界構成限度。並且, 由個體組構成的世界同樣是可度量的, 而度量卻意味著邊界, 更意味著限度。由自然宇宙和生命所構成的世界之所以生意盎然, 是因為物物相生。在這個物物相生的世界裡, 任何形態的資源始終是相對物物而論, 或可說相對生命對生命而論, 即此一生命構成彼一生命得以存在之資源, 彼一生命亦構成此一生命得以存在之資源。比如, 大地之上的所有動物、植物包括微生物, 都需要土壤、水、陽光、空氣這些基本條件才可存在, 因而土壤、水、陽光、空氣構成了地球上所有生命形式、所有物得以生生不息地存在的資源。反之, 土壤、水、陽光、空氣得以生生不息地存在, 同樣需要植物、動物包括微生物為其提供條件, 所以, 植物、動物包括微生物又現實地構成了土壤肥沃、水運動不止、陽光燦然和空氣鮮活不息的資源。

能量耗散原理揭示:在自然世界裡, 所有的物理過程, 無論是自然過程還是工藝過程, 都是能量可獲得性變小的過程。甚至在理想過程中, 能量可獲得性的增加都呈不可能性。因為:第一, 在任何物質形態開啟能量轉化的過程中, 必然有部分能量被降解。第二, 在任何形式的能量轉化過程中, 等量的熱 (熱能) 都不可能轉化為等量的有效功。第三, 在任何形式的能量轉化過程中, 熱都不可能由冷物體傳向熱物體。第四, 一定量的能量可獲得性只能使用一次:在物理運動過程中, 轉化為有效功的能量不能回收利用。第五, 在自發過程中, (任何東西的) 濃度趨於擴散, 結構趨於消失, 有序趨於無序[13]83-84。在物理運動過程中, 能量可獲得性變小的根本原因是物理運動本質上是能量運動, 而能量運動的實質性結果是產生熵。熵卻是無序度量, 也是能量不可獲得性的度量。

能量耗散原理即熱力學第二定律, 它還可表述為:所有物理過程都是一個普遍的熵增加的過程, 這是整個世界所有物質性生命之存在敞開運動所無法迴避的過程, 正是這樣一個無可迴避的過程本身, 才使世界新陳代謝, 物種生命才獲得了生死相依的迴圈運動。“所有的有機體都依靠直接利用環境中的低熵維持生存, 只有人類是最突出的例外:人的大部分食物都經過烹調, 並且將自然資源轉化為機械功或者各種形式的有用的東西。這裡, 我們不要再一次誤導自己。金屬銅的熵比提煉金屬銅的礦石所含的熵低, 並不意味著人類的經濟行為可以逃避熵定律。提煉銅礦導致環境中的熵增加得更多。經濟學家喜歡說:我們不能免費得到一些東西。熵定律教育我們, 生物生命的規則, 以及人類社會中的經濟延續的規則更嚴格。從熵的角度來說, 任何生物的或者經濟的行為, 其成本總是高於產生。同樣, 從熵的角度而言, 任何生物或經濟的行為必然導致赤字。”[13]92

其次, 世界的限度法則還蘊含一個生物學原理。

自然世界既是一個物質化的世界, 更是一個生命化的世界:每種物質形態都是一個生氣貫注、生意充盈的生命存在體。從生物學角度審視自然世界, 始終從整體和個體兩個維度敞開為組織與能量運動的過程, 並且在這一過程中“一切有用的基本活動都要消耗組織和能量, 這是這些活動所付出的生物學成本。雖然在數量方面這和愉悅與痛苦的衡量及任何自覺的評價並不符合, 但它仍被看作是自覺評價的基礎。為了達到許多經濟目的, 我們常被忠告用生物標準而不是其他標準來衡量福利, 並要記住, 許多生物成本並不會輕易地和充分地自動體現出來, 而生物收益也不會被人們所感知。”[13]285並且, 世界的整體運動, 必要以充盈於其中的個體敞開其內外生存運動程序為體現:對任何個體言, 其“體內生命過程和體外生命過程永遠都無法逃脫來自物質方面的制約, 在相對較短的時期內 (穩態方面) , 它們不斷髮生著置換, 這種置換隻有在長期內 (演化方面) 才能發生質變並被人們認識到。換句話講, ‘資本’相當於‘體外器官’, 而生物器官相當於‘體內資本’。在這兩種情況下, 我們要麼看到的是短期折舊與置換, 要麼看到的是技術變革。物質資本之所以很重要, 因為通過它人們才可以利用能量來達到自己的目的。因此, 實際上, 整個自然環境都是資本, 倘若沒有空氣、土壤和水這些媒介, 植物就無法吸收太陽能, 整個生命 (和價值) 鏈條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基礎。”[13]286生命的體內運動, 連結起生命本身和生命的歷史;生命的體外運動, 卻連線起生命與生命、生命與群體、生命與環境、生命與自然整體。

第四個自然哲學理念:生境利益機制。從根本論, 世界始終充盈著利益, 無論自然宇宙界, 還是生物或人類世界, 都必以利益為其實質內容。並且, 充盈於世界之中的利益, 必須是生境利益。所謂生境利益, 就是使世界以及世界上的一切存在者、所有生命都能夠在互動程序中獲得生生不息的利益, 因而, 生境利益就是指能夠促其生並生生不息的利益, 它的具體內涵可表述為如下三個方面:其一, 生境利益是指生境關係化的利益, 它包括了構築這種生境關係的個體或群體的利益, 但它決不僅僅是個體與群體單方面的利益, 而是構築這一實際存在關係或生存關係的雙方或多方得以共享的利益。其二, 生境利益是現實的生態關係中使各方利益得以生殖的利益, 即使實際生存關係締結的各方都能獲得生生不息的存在朝向和生存動力的利益, 就是生境利益。其三, 生境利益既是一種謀取的利益, 也是一種給予的利益, 或者說它是一種謀取與給予同時生成、同時展開的利益形態。比如一塊土地, 長出花草樹木, 綠蔭大地和美化世界, 這是給予大地和世界以利益;但與此同時, 這塊土地也需要雨水、需要陽光、需要空氣、需要溫度, 否則, 它就喪失自生的功能, 一旦如此, 這塊土地就很難培育出花草樹木來。

概括上述, 生態文明作為超越工業文明的當代文明, 它的產生、存在和發展, 必有以生境主義社會哲學 (即倫理學、政治學、美學) 、存在哲學和自然哲學為構成內容的認知—價值支撐體系。其中, 自然哲學構築起這個體系的底座, 為生態文明社會提供世界性存在的最終理由和意義詮釋的自然依據:這就是“人、生命、環境”的親緣性存在和“人、生命、自然”共生的生境邏輯、限度法則和生境利益需求機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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