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全球化時代地域藝術的存活邏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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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 要:文化發展是在技術力和環境力這兩大力系統的博弈中進行的,技術力推動文化不斷的進步,環境力則決定其進步以何種方式進行及以何種方式顯示。所以,儘管文化在不斷髮展,卻仍然體現出地域和民族的特色。藝術發展亦是由技術進步導致藝術形態、表現及其各種可能性的拓展,但同時,環境(含自然、文化和歷史)的作用又必定使其呈現自身特色。技術形成的文化進步可以通過傳播來輸入,但藝術的獨特性則只能由人在自己的環境中創造出來。全球化的本質不是交通、通訊或網路,而在經濟方式,故其表現形式必定是一體化而非單一化。在一體化中,更重要的是由彼此間的差異來形成互補,形成被需要的潛質,故全球化一定是伴隨著特色化和多樣化程序的。在這個方面,地域藝術正是能夠發揮重大作用的一種文化形態,因而在塑造地域文化特色、參與全球化博弈方面具有重要價值。

淺析全球化時代地域藝術的存活邏輯

 關鍵詞:藝術學理論;文化發展;地域藝術;地域文化;全球化;藝術作品;審美

全球化時代地域文化與藝術的命運究竟如何,這是一個生活在這一時代的人心頭抺不去的疑雲。這個疑雲在此之前尚不存在,因為在此以前,文化與藝術都是以地域性的形態發生和發展,這好像已經成為一個自明的道理或自然的法則了。因為自明,故而對它的探究並不很多,也不深入。到了20世紀,隨著資本的跨國性運作日益加強,加之交通和通訊技術的不斷髮展,不同文化間交流日益深廣,特別是西方文化在全球各地的廣泛傳播,日漸顯示出全球一體的文化格局逐漸形成,於是便有了眾所周知的全球化時代。確實,在這個時代,我們看到了不同文化的交流越來越頻繁,不同地區的文化在快速地趨同,特別是西方化的潮流,幾乎滲透到每一個角落,地域文化受到嚴重挑戰,地域藝術也似乎陷入存活的困境。這是否意味著此前文化的地域性法則已經失效,文化的發展將改弦更張,以另一種原則展開其行程?如果是,則一切對地域文化與藝術的保護都將失去作用;如果不是,則在我們周圍所發生的一切又應該如何解釋?理論理由不解決,行動就會缺少根據和底氣,也會喪失前進的方向和目標。

一、文化發展中兩種“力”的博弈

首先,文化是處於不斷地發展之中的,它有生有長,也會有盛有衰。這就意味著,文化在其運轉的過程中是有階段,因而也是有高與低、簡單與複雜、先進與落後之分的。在這個作用上,文化相對主義是難以成立的。文化相對主義只是在特定的範圍內或特定的維度上才是有作用的,即,只是在對具體的文化現象進行價值評判和作用認定時是有效的,一旦離開這一境域,進入文化整體的觀照時,不同文化在價值上的差別或層級便會凸顯出來。如果不是這樣,那麼日本的明治維新,中國的洋務運動、辛亥革命、五四運動乃至後來的改革開放就都變得沒有作用,並失去其合法性。

文化發展當然是一個複雜的、綜合的現象,就是說,它是由許多因素綜合地形成的,這些因素又各具不同的地位、性質、功能和作用,發揮著大小不一的作用。但是,在這些因素當中,總有一些是比較基本的、主體的、重要的,它們在文化發展中起著決定性作用的,其中技術力系統和環境力系統即屬此類。

文化既然是不斷生長、發展的,那麼它就一定有它的動力系統,有它前進的力源。在現實的文化程序中,它的動力一定不是某個單一的東西,而是一個綜合的系統。但是,發動這個系統一定有一個基本的動力或謂第一動力。有了這基本驅動之後,才會衍生出其它各種動力樣式,推動文化的發展。這個基本的動力便是技術的發明和更新。回顧人類文化的歷史發展,我們不難發現,任何一個較為重大的歷史進步和文化階段的躍遷,都與某種重要的技術發明或更新有著密切的聯絡。例如取火技術的發明使人類走出矇昧時代,種植、製陶、冶煉等技術推動了古代文明的不斷髮展,蒸汽機的發明使人類進入工業文明時代,電的發明和通訊技術的不斷更新又推動資訊時代的到來,而現在我們所處的網際網路時代,則也是計算機與網路技術發展的結果。我們已經看到,一種技術帶來的最為直接的結果通常是生產力的進步,而生產力的進步又必定會導致生產方式和生產關係以至上層建築和意識形態的變化,從而形成社會文化的轉型或更新。人類社會和文化在數千年中所經歷的從採集、狩獵文明到農業、畜牧文明,再到工業文明、後工業文明,其最基本的動力正是技術的不斷進步。一旦技術的發明停滯了,社會和文化也會停止不前。所以,文化如果在發展,它就一定有其動力,這個動力的最基礎的部分,就是技術的發明和更新。

如果文化的發展只是由這一種力量支配,那麼全世界的文化及其發展就只會有一個模式、一種軌跡,單線進化論就是正確的了。幸好實際上不是。實際的情況是,在世界的每一個地方,都有著自己獨特的文化,也有著獨特的文化發展路徑,形成人類文化的多彩多姿。這是因為,文化的發展,除了受到技術的制約外,還有一個方面的力量在發生作用,那就是環境。任何文化都是在特定的時空中存在的,而時空在不同的地域有著不同的性質和形態,因而對文化的存活也就有著不同的作用。關於環境與文化之間的關係,曾有許多學者論述過,其中最為深入、最為縝密、最具理論性的,我以為應數英國曆史學家湯因比(ee)的“挑戰—應戰”說①。在湯因比看來,促使人類文明形成的最根本的因素,是自然環境的挑戰。文明的產生當然需要一定的自然條件,但這個條件不能太差,應該能夠提供存活所需的一定量的資源;但也不能過於優越,優越到無需做出多大的努力就能夠很舒適地生活下去。條件太差人類無法存活,當然談不上文化創造;條件太好,人的基本需要太容易滿足,也無法激發起文化創造的張力。只有在環境不是很好,但經過努力便能夠存活下去的情況下,環境的挑戰才能夠引發人的有效應戰,進入文明的創造。由於環境天然地各不相同,它對人所形成的挑戰也就互為不同,因而人們的應戰方式自然也就大相徑庭。面對熱帶森林所作的應戰與面對草原一定不同,面對海洋的與面對高原或平原的也必定兩樣。人的活動、人的創造一定是因地制宜,它必須適應環境,也一定是就環境所提供的條件來滿足環境所提出的要求。所以,同樣的技術發明,在不同的環境就會有不同的應用,形成不同的文化特色。例如,同樣是冶煉技術,它在農耕文明主要是應用到農具和禮器,而在航海文明中則更多地用於艦船和兵器;同樣是火藥技術,在中國主要製成煙花鞭炮,用於節日娛樂,而在歐洲近代社會則主要製成槍炮,用於戰爭和開礦。技術發明推動文化的向前發展,但環境又制約其發展的具體形態。儘管隨著文化的發展,人類的文化創造對自然環境的依賴會逐漸減弱,文化自身的相對獨立性也會越來越強,但是,從根本上說,文化是無法完全超越自身所處環境的,因為文化總是在特定而且具體的環境中才能存在和發展。在特定環境中存活,就不可避開地或多或少受到它的制約。當然,在人類文化形成之初,對它形成制約的環境主要是自然環境,因為只有自然是文化之外的唯一存在,也只有自然環境才是自然給定,人類不可以選擇也不可以轉變的現實。但是,人類的文化一旦在某個環境中形成之後,它也會成為一種新的元素融入環境之中,與自然環境一起參與並制約著所在區域文化的繼續生長和進一步創造。因此,在後續文化發展過程中,它們所依託的環境便不再是單純的自然環境,而是由自然、文化和歷史共同組構而成的綜合的環境。

文化發展中技術和環境這兩種力的不同作用,我們可以在美國新進化論者塞維斯(ice)的理論②中得到印證。塞維斯在考察生物進化時發現,生命體的進化實際上是以兩種完全不同的形態進行的,一是一般進化,一是特殊進化。一般進化是指進化過程中生命更高形式的出現,它表現為複雜程度和綜合水平提高,即擁有更多的部分,各部分更加專門化,對部分的制約也更為有效等等。特殊進化則是指每一種群對所存活環境的適應過程,並在這適應的過程中不斷“特化”。特殊進化並不會自然地導向一般進化,相反,由於對環境的極端適應,往往會走向背離一般進化的道路。他把生物進化的這一規律運用到文化領域,指出文化發展過程中也同樣存在特殊進化和一般進化。一般進化是隨著技術的更新和生產力的提高所導致的文化發展階段的躍遷,例如農耕之於古代文化,機器之於現代文化,網路之於後現代文化等。特殊進化則是指文化發展過程中對自身環境的適應,它可以因技術和生產力的水平而進入任何一個發展階段,但它同時又是被自身環境重新塑造了的那個階段,呈現出這個文化空間特色的那種文化形態。

由此可以看出,塞維斯所說的一般進化和特殊進化,與我們這裡所說的技術力和環境力的作用非常相像。這兩種力的方向不同,一般進化或技術力的作用是縱向的,它驅動著文化不斷地向更高的層級躍遷,向共性接近;特殊進化或環境力的作用則是橫向的,它吸引著文化努力地向自身的特殊性靠攏,向個性迴歸。前者可以通過交流和傳播獲得,可以從外界輸入;後者無法從外界獲取,只能由自己一步一步地來完成。前者因其推動整體文化的向上發展,故而可稱之為“動力”或“張力”;後者則表現為文化向環境的認同和接近,我們可以稱它為“引力”或“吸力”。技術和環境,動力、張力和引力、吸力,一般進化和特殊進化,一縱一橫,相互對抗又相互交織,便形成文化發展的基本模式,造成了既不斷髮展進步,又多彩多姿、各具特色的文化形態。文化的發展就是在這兩種力的博弈與平衡中進行。

二、藝術發展中地域特色的必定

文化發展的這種張力與吸力交織的模式,在藝術發展中也照樣存在,或者說,在藝術發展中也得到同樣的體現。不同的只是,藝術對技術和環境的依賴,又多了一些環節,增加了一些複雜性和間接性。

技術對藝術的影響,就其直接性方面說,當然是顯而易見的。在藝術發展史上,每一個新的技術,比如新的工具、新的技法、新的形式等,每一個因素的出現,都會給藝術帶來新的.氣象,推動藝術向前發展。毛筆、宣紙和墨的發明,推動了中國書法和繪畫的發展;古琴的泛音音位的發現和徽的設定,推動了古琴音樂走向成熟;錄音、攝像和網路技術的不斷改善,也推動了藝術的普及和藝術文化的飛速發展。這樣的事例太多了,在藝術的發展過程中可以說是俯拾即是。這無疑也體現了技術對於藝術發展的力量是無所不在。但是,技術對藝術的影響,就更為深入的方面說,還是在文化方面,即:技術通過對文化的影響來推動藝術的向前發展。例如蒸汽機的發明和大機器的廣泛使用,推動了工業文明的發展。而在工業文明的運作機制中,產生以巴赫、貝多芬、肖邦為代表的近代音樂文化和以浪漫主義、現實主義為代表的近代造型藝術。同時,科學和技術的發展也推動了樂器的改良、技法的豐富以及人們對事物、時空把握能力的提高,從而推動了藝術的不斷髮展。中國民族樂器的表現力及其音樂境界之所以會在20世紀有了極大的拓展,最為直接的理由當然與樂器的大規模的改良和技法的大幅度的出新有著密切的關係,但是,更為深刻的理由,還是由於工業文明發展所導致的文化型別的轉換,將農業文明中藝術的個人化傾向轉向工業文明中的社會化和商品化的結果。應該說明的是,我們這裡所說的藝術發展,並不是指價值論的作用上的發展,不是指藝術價值或審美價值的不斷提高,而只是指藝術形態、藝術表現、藝術境界以及各種藝術可能性的不斷開拓。就價值而言,不同時代、不同文化中的藝術完全可以是等值的,甚至是不可替代的。

與此相比,藝術發展過程中另一種力——環境引力的作用,在某種作用上看更為重要,更不容忽視。前面說過,環境,在文化的形成之初,它主要甚至完全就是自然的環境。隨著文化的產生並不斷積累之後,文化環境開始出現併發生作用。而且,隨著文化發展的愈加充分,文化就愈進入高階階段,文化環境的作用也會越發凸顯出來。因此,在整個文化的發展過程中,環境通常包含著自然、文化和歷史三個方面,它們共同形成對藝術存活的制約力量,亦即對藝術發展所形成的吸力或引力。

自然環境的制約是最基本也是最原始的力量。人們生活在什麼樣的自然環境中,就會以這個環境中的資源來進行自己的藝術創造,形成特定的藝術形態。生活在原始森林中的狩獵民族常常以動物作為表現的物件,或者是模擬動物的舞蹈,或者是刻畫動物的形象;而農業文明中的藝術則常常以田園花木為表現物件。即使到了文明的高階階段,地域的自然特點往往還能夠在他們的藝術中表現出來。位於江南水鄉的金陵畫派其作品即多以田園水鄉為題材,風格較為清雅秀麗;而位於黃土高原的長安畫派則常常以崇山峻嶺為表現物件,風格粗獷豪放。人們所生活的自然環境制約著藝術的題材和表現,從而形成自身的特色。但是,環境對藝術的更為普遍和深刻的影響,還是地域的歷史文化。特定的自然環境通過挑戰與應戰形成特定的文化,構成藝術存活的獨特文化環境,也是藝術賴以生長的特定母體。我們知道,在人類文化中之所以會有藝術出現,是因為文化中蘊含著對藝術的需要,亦即文化對藝術有著自己的功能預設③。在中國古代文化的主客一體、家族本位的結構中,藝術是被設定成為個人修身服務的,那麼在實際活動中藝術就必定要儘可能地實現這個功能,故而也就必定會向著這個方向去發展,逐漸形成中國傳統藝術的一系列特徵,如形制較小,形式簡樸,更多業餘性和娛樂性的品格。而在西方,從古希臘時候開始,他們的文化形成主客二分、個人本位的模式,文化對藝術的核心要求是突出人的地位、價值和尊嚴,並向世界作儘可能充分的展示,於是便有了西方藝術的一系列特徵:以人為突出的表現物件,注重藝術的紀念性作用和社會性價值。中西藝術的這種差異,正是它們接受自身文化指令、完成文化賦予的特定使命的結果,是藝術發展受到文化環境吸力作用的結果。當這樣一種文化取向在歷史中不斷積澱,逐漸形成一種傳統之後,它又會對此後的藝術發展形成導向,既是今後藝術發展的最為重要的資源,也是未來藝術進行再創造的前提和基礎。即使你主觀上要走一條反叛傳統、追隨異域的道路,這個反叛的思路和對異域藝術的理解方式也仍然是從傳統中獲得的,因而也還是沒有脫出歷史和傳統的制約和引力。其次,地域藝術是文化發展中進一步創造特色文化的最為常用也最為有效的資源。藝術創造是需要資源的,最為重要的資源當然是生活資源,是人們在現實存活活動中的生命體驗。但是,這種生命體驗恰恰是在特定的環境中發生的,是在同環境的交往中發生的,因而本身就包含了對特定環境的適應,內含著特色的成分。此外還有一個常常被使用的資源,就是地域藝術的豐富遺產。由於地域藝術是當地文化的精華所在,所以也格外受到藝術家們的垂愛。他們常常在自己的創作中吸取地域藝術的資源,如果用得好,往往只要那麼一點點,就能夠產生意想不到的效果。小提琴協奏曲《梁祝》、鋼琴協奏曲《黃河》就是成功的例子。保護地域藝術,發展地域藝術,是讓藝術特色化資源得以不斷生成的唯一渠道。

此外,地域藝術還是對文化一般進化中容易與環境疏離的最有效的緩解。文化的不斷髮展是一個歷史的規律,它符合人的本性中對經濟和效益的追求,因而也是人的自覺願望和主動選擇。由技術更新所驅動的文化一般進化,往往會造成既有存活狀態的轉變,使人與既有的存活環境相疏離和衝突。這種疏離和衝突是不分原生的還是輸入的,兩種型別的技術力量都會產生這個結果,同樣會使人陷入一種“無家可歸”的孤獨境地。如何幫助人們度過這一特殊時期,一直是大家所關注的理由。有人認為這是文化發展的“宿命”,是現代化必定要付出的代價。如果單純從理論上說,可能會得出這樣的結論。但是,理論是灰色的,而生命之樹常青,在現實中它有著豐富多樣的表現,也蘊藏著多種多樣的可能性。其中之一便是,充分利用向環境適應的地域藝術,使人們重新找回生命和情感的家園,並非烏托邦式的空想。就這個作用上說,人們對現代的嚮往和對傳統的認同、享用技術創新所帶來的便利和精神世界的高度和諧,也就並非一定是魚和熊掌不可兼得。

① A.J.湯因比著,曹未風等譯《歷史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

② E.R.塞維斯著,黃寶瑋等譯《文化進化論》,華夏出版社,1988年度。

③ 劉承華《文化對藝術的影響機制——兼及藝術的文化學闡釋路徑》,《藝術百家》,2012年第6期。文中第一部分論述的就是“文化對藝術的功能預設”。

④ 劉承華《化“中西”為“多元”——從音樂發展戰略談音樂的中西關係》,《人民音樂》,2001年第4期。

⑤ 劉承華《也談音樂與文化——答胡自強先生》,《樂府新聲》,200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