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封建倫理的怪胎-趙姨娘淺談

才智咖 人氣:1.08W

【內容提要】

中國封建倫理的怪胎-趙姨娘淺談

在《紅樓夢》的眾多人物形象中,趙姨娘可以說是最不討人喜歡的,這是為什麼呢?

本文從趙姨娘出場的幾個主要情節,結合中國封建社會的倫理道德觀念予以分析,試圖從中找出產生趙姨娘這種具有扭曲人性的人物的真實原因。

【關鍵詞】 趙姨娘;扭曲人性;封建倫理

在曹雪芹的《紅樓夢》中,趙姨娘是榮府二老爺賈政的侍妾,是兩個主子探春和賈環的生母,是奴才趙國基的親姐姐,這種矛盾的身份來源於她低微的出身——一個由奴婢收房的姨娘,正因為如此,所以儘管她日常伺侯的是賈政、王夫人這樣的實權人物,實際地位還比不上那些高等的丫環。賈母、王夫人可以當著眾人啐她、罵她,不過名義上被下人們稱為姨奶奶而已。如此一個可悲可憐的人物,何以在許多讀者甚至“紅學”的研究者的眼中,卻給蒙上了一層可憎可惡的面紗,這到底原因何在呢?

俗話說:“身正不怕影子歪”,要解開這個謎底,還是先從趙姨娘的自身來找原因。眾所周知,趙姨娘在榮府的地位頗為特殊,凡屬熱鬧的場合,她都是個向隅的人物,而凡在矛盾衝突中,總扮演尷尬的角色,用她親生女兒——三小姐——探春的話說,就是“糊塗不知福”、“每每生事”致使王夫人“幾次寒心”,探春的明察是否準確,從下面的分析中我們自可得知。

在《紅樓夢》中,趙姨娘正式出場,是在第二十回。賈環和鶯兒賭錢,輸後耍賴,寶玉打發他出來,趙姨娘啐他:

“誰叫你上高臺盤去了?下流沒臉的東西!那裡頑不得?誰叫你跑了去討沒意思!”正罵著,正巧鳳姐打窗外過,都聽在耳內,便隔窗訓斥趙姨娘道:“大正月又怎麼了?環兄弟小孩子家,一半點兒錯了,你只教導他,說這些淡話作什麼!憑他怎麼去,還有太太老爺管他呢,就大口啐他!他現在是主子,不好了,橫豎有教導他的人,與你有什麼相干!……”,

憑心而論,趙姨娘訓子無方,話不得體。但她畢竟是賈政的側室,探春、賈環的生母,鳳姐何必用這樣尖酸刻薄的話損人呢?根子就在這場糾紛中夾上了寶玉。鳳姐於榮府諸人本無所謂愛憎,至親至愛莫過於夫妻,她同賈璉尚且爾虞我詐,遑論他人?但寶玉是賈母、王夫人的命根子,維護寶玉實際上就是維護自己的利益,所以在同回當寶玉的奶奶李嬤嬤因為輸錢排渲襲人時,鳳姐就如此這般地進行了調解:

“鳳姐便連忙趕過來,拉了李嬤嬤,笑道:‘好媽媽,別生氣,大節下,老太太才喜歡了一日,你是個老人家,別人高聲,你還要管他們呢,難道你反不知道規矩,在這裡嚷起來叫老太太生氣不成?你只說誰不好,我替你打他,我家裡燒的滾熱的野雞,快跟我吃酒去!’一面說,一面拉著走,又叫‘豐兒,替你李奶奶拿著柺棍子,擦眼淚的手帕子……”’

鳳姐這般調解何等委婉,何等有分寸,前後對照判若兩人,再看第二十五回,賈環推倒燈燭燙傷寶玉後鳳姐的精采表演:“老三還是這麼慌腳雞似的,我說你上不了高臺盤。趙姨娘時常也該教導教導他。”前五回趙姨娘倒是教導過賈環:“誰叫你上高臺盤。”鳳姐卻說他是主子,自然可上高臺盤,並指斥趙姨娘:“橫豎有教導他的人,與你有什麼相關!”然而這次在王夫人面前,又把教導的職責一股腦兒奉還給趙姨娘,於是“一句話提醒了王夫人,把趙姨娘喚來好一頓訓斥。”鳳姐翻雲覆雨,固然揭露了她那陰鷙機巧的性格,同時也表現了趙姨娘動輒得咎,左右為難的處境,伏下了“魘魔法”的禍根。

榮府這場駭人聽聞的生死搏鬥,一般人多歸咎於趙姨娘“心術不正”、“秉性陰狠”。這實在是先人為主之見。請看第廿五回趙姨娘回答馬道婆討鞋面的那段話:

“趙姨娘聽說,便嘆口氣說道:‘你瞧瞧那裡頭,還有那一塊是成樣的?成了樣的東西也不能到我手裡來!有的沒的都在這裡,你不嫌就挑兩塊子去!……”’趙姨娘作為“金門玉戶”的半個主子,也夠可憐的了。她的經濟權益,還不如那些有臉面

的丫頭:平兒隨手把一件紅羽紗鬥蓬送人,麝月打發太醫的銀子拿多了,還說:“寧可多些,別少了,叫那窮小子笑話。”這裡何等氣派,對比之下,趙姨娘又是何等的寒酸。在賈府,每個人的經濟權益取決於他們的身份、地位,作為二老爺賈政的側室,兩個主子的生母,她的地位、權益竟比不上有臉面的丫頭,她的“心術”怎麼“正”得了!

其實,趙姨娘對寶玉並無多大怨毒,她在廿五回評說寶玉、鳳姐時是這樣說的:

“‘(他)還是小孩子家,長得得人意兒,大人偏疼他些也還罷了,我只不過伏這個主兒’。(趙姨娘一面說,一面伸出兩個指頭兒來。馬道婆會意,便問道:‘可是璉二奶奶?’趙姨娘唬的忙搖手兒,走到門前,掀簾子向外看看無人,方進來向道婆悄悄說道:‘了不得,了不得!提起這個主兒來,真正把人氣殺,叫人一言難盡,我自和你打個賭兒,這一分傢俬要不叫她搬送到孃家去,我也不是個人。’”

在這兒,明眼人也許注意到了,馬道婆一提起鳳姐的名字,趙姨娘便唬成那個樣子,足見平日鳳姐對趙姨娘母子欺凌之甚,積怨之深。難怪趙姨娘會產生“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的念頭,而且還有一點趙姨娘並不是先就一心想害鳳姐、寶玉,而是在馬道婆挑逗後,才妄念頓生的——換言之,“魘魔法”正是“大正月”和“燈燭事故”的延伸,其本意確實含有權益的爭奪,但主要動機還在洩怨。

再看“辱親女愚妾生閒氣”這回,是趙姨娘為其弟趙國基的'喪事銀子引起而同探春產生的一場衝突。這場衝突是否應歸咎於趙姨娘的“愚”呢?不錯,“賞銀是祖宗手裡舊規矩,人人都依著”,探春是應按舊規矩辦。但鳳姐病休,循章本應李紈裁處,可見主要負責人是李紈,探春只不過是一助手而已。李紈已經發話按襲人的例賞四十兩,而且鳳姐也打發平兒“請姑娘裁決,再添些也使得”我們且不說這句話裡包含了鳳姐怎樣的詭計,只看探春如何行事,作為一個未出閣的小姐,如果稍近人情,就應該順水推舟,不必如此橫槍,因為這區區幾十兩銀子在王府本是瑣碎之事,李紈完全有權處理,何況王夫人等也叫“回奶奶姑娘來”這表明王夫人根本不會為這點小事操心。再者,若說“舊規矩”,環哥兒、蘭哥兒的點心錢,姑娘們的脂粉錢何嘗不是“祖宗留下的舊規矩”,連盤剝剋扣的鳳姐也照章而行,探春不是也銳意革掉了嗎?所以,怪不得趙姨娘哭訴曰:“姑娘現踩我。”探春何以要處處踩著親孃呢?原因我們在後面再作專門分析。

下面,我們再來看看“茉莉粉”事件,這是一場麝月、芳官等小丫頭捉弄賈環的鬧劇,儘管有人認為趙姨娘是在欺壓芳官之類可憐的女孩子,妄圖踐踏在她們身上爬上去,其實不然,賈環向寶玉討薔薇硝,芳官因是蕊官所贈不肯與他,用茉莉粉代替,賈環不識真假,伸手去接,芳官卻向炕上一擲,賈環只得向炕上拾了。一擲雖輕,分量卻重,這個細節充分說明了趙姨娘、賈環在榮府所佔的地位。姑不論賈環畢竟是榮府的三爺,就是對常人也是失禮和冒犯啊,所以如果我們僅僅認為芳官等人是奴才,結局又悲慘,可憐可恕,就大錯特錯了,因為芳官這類人並不是什麼“遁世者”,而是經過榮府的薰陶,沾染了持寵驕縱、結黨營私、看人下菜等許多惡習的奴才。這從芳官在柳家廚房同蓮花兒拌嘴和拿糕喂雀的語言神態,就可想而知。確實,在這兒又表現了趙姨娘的“愚”,她說:“寶玉是哥哥,不敢衝撞他罷了,難道他屋裡的貓幾狗兒也不敢問問不成。”她不懂“打狗欺主”這個道理,只這一句,問了“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兒”的譏誚,搞得十分難堪。而且在這裡探春並不如別人估計“就是奶奶姑娘們,也不好為那起小粉頭說你老人家”反而派了她親孃一番不是“這是什麼大事,姨娘也太肯動氣了……!何苦自己不珍重,大吆小喝失了體統。”更令人詫異的是事後探春只命查究調唆趙姨娘的人,絕不問事情的起因,更不追究芳官等的失禮。這樣“拉偏架”就因為芳官等是怡紅院的“貓兒狗兒”輕易是傷他不得。對“貓兒狗兒”的認識不同,便是“敏”探春和“愚”姨娘在見識上的本質區別。

對於上面列舉的每場糾紛似乎都是趙姨娘“每每生事”,實則是她自保不暇,每況愈下:一辱於當家奶奶——王熙鳳,再挫於親生女兒——三小姐——探春,三敗於小丫頭子——怡紅院的“貓兒狗兒”們,如此這般,我們不難明曉,趙姨娘還能踐踏在別人身上爬上去嗎?

從對趙姨娘出場的情節的分析中,我們不難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就是趙姨娘不僅並無重大過失,而且還是一個被壓迫、被欺凌的可憐人物,可對於這樣一個苦人兒,何以古往今來的許多紅學研究者,甚至連她的親生女兒俱皆切齒呢?

著名紅學家聶紺弩在《略談<紅樓夢>中的幾個人物》中說“婦女都是薄命的,無論犯了什麼罪,哪怕是亂luan倫,哪怕是血債都是值得同情的,他們不該負什麼責任,責任應該由誘導她們犯罪的人或制度去負”,那麼造就趙姨娘這種怪胎的社會制度是怎樣的呢?

我們知道,中國封建社會一直推行一夫多妻制,在這種婚姻制度下,象趙姨娘這種處於妾的地位的人在家族中的地位是極為低下的,她不僅是丈夫的奴隸,而且還是正妻的奴隸,他們對妾都有生殺予奪的權力,所謂“夫為男君,其妻日女君”,只不過名義上被年輕一輩的主子敬稱為“姨奶奶”而已,正因為如此,這在處於非常講究“妻妾不分則宗室亂,嫡庶無別則宗族亂”的紅樓夢所代表的中國封建社會,才使探春這個心高氣傲的女兒感到恥辱,用她自己的話說:“誰不知道我是姨娘養的?不要過兩三個月尋出由頭來,徹底來翻騰一陣,怕人不知道,故意表白表白!也不知道是誰給誰沒臉。”庶出的身份,使探春為了維持己身地位的尊貴,不受小人覷,一心要強向上,拼命否認自己的身份,當著寶玉公開宣稱“我只管認得老爺太太兩個人,別人我一概不管……什麼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又當著趙姨娘並眾奴僕質問生母:“誰是我舅舅?我舅舅早升了九省檢點了?那裡又跑出個舅舅來?我倒素昔按禮尊敬怎麼敬出這些親戚來了?”這裡探春不僅否認親舅,而且漠視生母,因此當趙姨娘說:“太太疼你,你越發拉扯拉扯我們……”時,探春怒不可遏,忙道:“我拉扯誰?誰家姑娘拉扯奴才了?”從這兒,我們可以看出,探春為了自己的尊貴,是不惜以犧牲親生母親和同胞兄弟的利益為代價的,故在對待趙姨娘母子的態度上,常常顯得異常偏激、嚴峻,甚至令人感到不近人情,哪怕人們當她的面只一提起趙姨娘便如同在她自尊心的傷口上撒下一撮鹽,她立刻會沉下臉來“益發動了氣”,這一切都是她身上存在的出身階級所帶給她的嫡庶觀念在作怪。

趙姨娘作為榮府二老爺的側室,在家族中雖沒有什麼地位,但她畢竟有較為合法的機會接近男主人,並有幸生下了三爺賈環和三小姐探春,這樣一來,這位已掙得“半個主子”地位的姨娘,便也就有了一線“扶為正室”、“子貴母榮”的幻想。因為在封建社會兒子是母親的功績,是母親的前途,是母親爭強鬥勝、出人頭地的最有力的資本。更何況在賈政這一支系之下,如果沒有了當權的鳳姐和嫡出的寶玉,那麼這一份富貴的享用與繼承便只有趙姨娘和她的親生兒子——賈環了。未雨綢繆,不使其稍稍崛起,賈環一個小孩兒家有何大不肖,鳳姐何以要“依我的性子早攆出去了”呢?這是因為封建社會有“婦人無貴賤”之說,娼伶無妨,關鍵有個好丈夫,特別是養個好兒子。邢夫人勸鴛鴦養個兒子就可以和她平等了;鳳姐害死尤二姐,固然出於爭風吃醋,但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因為鳳姐只養了個女兒,尤二姐有了身孕使她的權益受到威脅,正因如此,所以她才連“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倫理信條也置之腦後了,再以迎春的生母和周姨娘證之,據說她們一個比趙姨娘強十倍,一個是別人不欺壓她,她也不尋人去。其實因為她們一個無所出,一個只養了個姑娘,故能相安無事。而且趙姨娘又何曾“每每生事”,倒是人人踩她,連親生女兒也不稍假詞色。平兒說得好“牆倒眾人推”。我們可以說趙姨娘的“愚”正是嫡庶偏見和權益鬥爭的結果。

趙姨娘之所以在一般人眼中被蒙上了一層可憎可惡的面紗,除了以上原因,我覺得還與作者曹雪芹的倫理信條有關。

一般的紅學研究者們在研究曹雪芹時,都只肯定了他在婦女問題上民主、平等的一面,卻忽略了他在婦女問題上受時代侷限的一面。因為曹雪芹畢竟生活在中國封建社會、封建倫理的桎梏中,他的婦女觀必然受他所生活的時代的侷限,必然存在著這樣那樣的矛盾。如他一方面熱烈歌頌愛情自由,另一方面又不反對一夫多妻制;一方面同情奴婢,另一方面又不否定奴婢制;一方面揭示出了妻妾間的重重矛盾,另一方面,又存在著嚴重的嫡庶觀念。魯迅評論<紅樓夢>時曾說:“其要點在於如實描寫,並無諱飾,和以前的小說敘述好人完全是好人,壞人完全是壞人大不相同,所以他敘述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確實,曹雪芹在書中不僅深情地創造了各種型別的青年女性,如病西施林黛玉、冷美人薛寶釵、刺玫瑰賈探春……,而且對那些老婆子也不象寶玉那樣偏激,認為只要嫁了漢子,染上男人氣味就混帳起來了。如他寫賈母對待眾兒孫甚至清虛觀的小道士的婆心;寫薛姨娘愛語慰痴顰的愛心,就是鳳姐,在寫她的陰險刻薄的同時,對她某些方面的才幹還表示讚賞,並讓她進薄命司,而對於趙姨娘這樣一個在賈府被另眼相看,飽受歧視的“半個主子”卻不假詞色。這固然與趙姨娘的個人品質有關,如她平時說話,做事總愛顛三倒四、斤斤計較、小題大作、被眾人瞧不起,但與作者腦中的封建嫡庶觀念作祟有直接關係。

而且,如果說趙姨娘的所作所為都是無是生非,小題大作的瞎胡鬧,那是不符合實際的,在書中,趙姨娘實際上屬於嫡庶矛盾的一個方面,她的一切行為,都是為了尋找機會來改變自己受欺凌的“偏房”地位。她與親生女兒探春的矛盾,是因為探春受封建嫡庶觀念的支配,不承認她這個親生母親,不承認她的親兄弟趙國基為舅舅;她拋頭露面大鬧怡紅院,為的是表明自己與一般奴才特別是芳官這種唱戲出身的丫頭不同,尤其是在與王熙鳳、寶玉兩衝突中使這種矛盾更加尖銳化、激烈化。儘管,我們在前面說了趙姨娘藉助“魘魔法”的目的是為了洩怨,但這種行為本身,對封建正統觀念是一個有力的抗爭,正因為如此,深受封建倫理觀念影響的曹雪芹必然會站在封建正統道德一邊,一方面對王夫人等賈府“正統主子”進行無情鞭韃,另一方面,又總揭不去那層溫情脈脈的面紗,時不時流露出一定的同情,而對於趙姨娘,態度就完全不同了,趙姨娘出身貧賤,反而不安分守己,做一個象周姨娘、平兒一樣的好姨娘,反而一有機會就要鬧騰一番,這本身就具有打破封建的上下尊卑等級秩序的性質,是大逆不道的,正因為如此,作者才要讓她一輩子飽受歧視,不得翻身。

總之,通過以上對趙姨娘這個形象的分析,我覺得她是值得憐憫和同情的,如果說她有哪方面的可惡可恨,那完全是由於作者或我們的倫理信條和主觀意念在作怪。趙姨娘作為一個被封建倫理所扭曲的怪胎,在中國乃至世界文學畫廊中都應占有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