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踐烏托邦再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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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提要:實踐以物質生產為基本形式,實踐不包括精神生產。實踐是主體性活動,不能克服主體與客體的對立,因此也不能實現自由。美不是實踐的產物,實踐不能釋審美的性質。實踐美學是主體性美學,不能解釋審美何以可能。審美是主體間性的實現,存在的主體間性解決了審美何以可能的問題。

實踐烏托邦再批判

關鍵詞:實踐、主體間性、審美

實踐美學與後實踐美學的論爭已經持續有十年有餘了。在論爭中暴露出了實踐美學的致命弱點:實踐作為現實的、物質的生產不能解釋審美本質問題。面對這個根本性的理論缺陷,只有一條出路,就是揚棄實踐美學。但是一些實踐美學家堅信實踐美學是“真正的馬克思主義美學”,不是把它當作學術來對待,而是看成一種不可更改的信仰。這樣,他們只能曲意為之辯解。張玉能先生為實踐美學辯護的文章《實踐的自由是審美的根本——與楊春時同志商榷》[1]就是如此。張文存在著偷換概念、邏輯混亂、教條思維等問題,因此,它後實踐美學的批判以及它提出的“實踐的自由是審美的根本”的命題就缺乏合理的論證。對此,有必要加以進一步加以辯正、澄清,以利於解決審美的本質問題。

一.實踐是自由的嗎?

我在《實踐烏托邦批判》[2]中提出,實踐美學建立在實踐烏托邦的基礎上。所謂實踐烏托邦,是指把實踐由一個歷史科學的概念變成一個哲學的基本範疇;把它的外延由物質生產擴大到了精神活動;把它的內涵由現實的、異化的活動抬高為超越的、自由的活動。張玉能對此加以反駁,堅持認為實踐是哲學的基本範疇,當然也是美學的基本範疇;實踐包括精神生產和話語生產;實踐是超越的、自由的活動。但是他的反駁是不成功的,因為它存在著致命的漏洞。

由於實踐美學建立在實踐哲學的基礎上,以實踐作為基本的範疇,用實踐來解釋審美,這就涉及到實踐是哲學的基本範疇還是一個歷史科學的概念的問題。對於這個問題,張玉能沒有作出令人信服的回答。他堅持實踐既是哲學基本範疇,又是歷史科學概念。實踐是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的核心概念,它旨在說明物質生產活動是社會發展的根本動力,並作為社會存在的基本因素決定著社會意識。歷史唯物主義是對社會發展的基本規律的科學解釋,不言而喻,它是一種歷史科學。科學與哲學屬於不同的領域,科學是形而下的,現實的、實證的,而哲學是形而上的,超越的、思辨的。歷史唯物主義不可能既是科學,又是哲學,所謂歷史唯物主義既是哲學又是科學的說法不過是蘇聯哲學的錯誤命題。歷史唯物主義體系本身不是哲學,因為它沒有從哲學的根本問題出發,即沒有從存在這個哲學範疇出發建立一個思辨的體系,闡釋存在的意義。歷史唯物主義從社會存在這個社會科學的概念出發,建立了諸如生產力、生產關係、經濟基礎、上層建築、社會意識等社會歷史科學的概念,闡述了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以及由原始社會到階級社會到共產主義社會的歷史發展規律。其中實踐概念具有關鍵的地位,因為它作為社會物質生產活動,決定著社會意識,推動著歷史的發展。馬克思沒有建立一個形式上完整的哲學體系,歷史唯物主義本身也不是哲學,但是,在歷史唯物主義中存在著哲學層次,包含著哲學思想,它超越歷史科學的層次,闡述了人的存在的根本意義——自由。在青年馬克思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較為集中地闡述了他的哲學思想。馬克思的哲學思想與歷史科學體系不同,它不是從現實的、異化的社會存在概念或實踐概念出發,而是從人的真正意義上的存在的超越性、自由性出發,批判現實的社會存在的異化、並提出了自由的理想,即在歷史的終點——共產主義克服異化、實現人的存在的自由本質。當然,青年馬克思有也社會烏托邦、拔高實踐的傾向,從而模糊了哲學與歷史科學的界限。後來的南斯拉夫實踐派哲學以及中國的實踐美學正是發展了這種傾向,把實踐當作哲學的基本範疇,建立了實踐本體論哲學。我們應該區分青年馬克思思想中的合理部分與歷史侷限,而不能拘泥於一些個別論述。可惜實踐美學以及張玉能沒有做到這一點。

其次,實踐的外延究竟有多大?實踐美學的代表人物李澤厚明確地指出,實踐就是物質生產活動,這是歷史唯物主義的實踐觀與唯心主義的實踐觀(如黑格爾)的根本區別。張玉能不同意李澤厚的觀點,並認為李澤厚不能代表實踐美學,似乎劉綱紀、蔣孔陽等才是實踐美學的代表,這是不符合實際的。20世紀80年代確立的實踐美學的主要代表是李澤厚,也有其他代表人物,但僅居於次要地位,這是公認的現實。而且這些代表人物的實踐觀是基本一致的,並不存在根本的差別。他們都把物質生產作為基本的實踐活動,都用物質生產來解釋審美的本質,即都認為物質生產產生、創造、決定了審美;都把“ 勞動創造了美”以及“人的本質的物件化”作為基本命題。退一步說,即使李澤厚不代表實踐美學,實踐在馬克思那裡的本來意義也是人類改造自然的社會活動,其中物質生產是基本的社會實踐活動,而其他實踐活動都只能是物質生產活動的派生形式。馬克思指出:“環境的改變與人的活動的一致,只能被看作併合理地理解為革命的實踐”。[3]如果離開這一點,就不是歷史唯物主義。但是,以物質實踐來解釋審美必然產生諸多不可克服的困難(如李澤厚的積澱說就是力圖克服這個困難的不成功的嘗試),從而遭到了後實踐美學的致命批判。於是,實踐美學內部就出現一種動向,企圖擴大實踐的外延,把精神活動也包括於其中,以此來溝通實踐與審美,從而擺脫實踐美學的困境。張玉能就是這樣做的。他提出實踐包括“物質生產、精神生產、話語實踐”。那麼,這種擴大的實踐概念的根據何在呢?他提出的理由是,實踐作為“現實的、感性的活動”要“處理人與自然、社會、他人之間關係”,因此實踐就與這三種關係相對應,形成三個層次。這種理由是完全經不起分析的。人與自然的關係可以對應物質生產,這是實踐的本來涵義,因此沒有疑問。問題在於,人與社會的關係是否就與精神生產相對應?難道人與社會的關係就不包括物質關係了嗎?歷史唯物主義認為,社會關係首先是生產關係,其他關係都是建立在生產關係的基礎上的。把社會關係歸結為精神關係,進而把實踐解釋為精神活動,這是根本違背歷史唯物主義的。還有,張玉能認為人與他人的關係對應著話語實踐,同樣是荒謬的。人與他人的關係實質上是一種社會關係,而不孤立的二人關係。張玉能把“人與他人的關係”與“人與社會的關係”分離開來,本身就是沒有道理的。因此,人與他人的關係不能歸結為話語關係,就像人與社會的關係不能歸結為精神關係一樣。按照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無論是精神生產還是話語活動,都建立在物質生產實踐的基礎上,被物質生產決定的。這樣說來,所謂實踐包含精神生產、話語生產的觀點並沒有理論根據,只是張玉能以及實踐美學的部分人的隨意說法罷了。在歷史唯物主義的概念體系中,社會存在與社會意識相對應,社會存在概念不能包括社會意識;實踐活動與精神活動(或理論活動)相對應,實踐概念不包括精神概念。如果像張玉能所言,實踐就不僅屬於社會存、經濟基礎,而且還屬於社會意識和上層建築,那麼就簡直是無所不包了。如果把實踐概念泛化為包括物質生產、精神生產、話語生產的全部人類活動,那麼實踐概念就喪失了本原的意義,成了生存的同義詞;而實踐美學就與其他美學(譬如生存美學)沒有什麼區別了,只有概念上的區別了。而且,這也與實踐美學強調的“勞動創造了美”等命題相沖突,造成了自我背離、自相矛盾。既然實踐已經包羅永珍,那麼還有什麼必要談論“勞動創造了美”呢?實踐美學的基本觀點應該改為“物質生產、精神生產、話語生產創造了美”,或者“生存活動創造了美”。如果這樣,這還叫實踐美學嗎?實踐美學區別於其他美學體系,就在於強調了物質生產實踐的決定作用,離開了這一點,就不成其為實踐美學。籠而統之地說“物質生產、精神生產、話語生產創造了美”等於什麼都沒有說,我們同樣可以說“物質生產、精神生產、話語生產創造了科學、倫理、宗教、法律、科學等等”。這些正確的廢話有什麼意義呢?。以實踐包羅永珍並不能說明審美的本質,關鍵是要說明,審美作為自由的精神生產與現實生存活動(包括實踐以及一般的精神活動)的關係,而這種關係不是直接同一的關係,也不是決定與被決定的關係,而是超越與被超越的關係。而張玉能卻籠統地說(泛化的)實踐創造了美,美與實踐同一。張玉能為了證明實踐不僅包括物質生產,還包括精神生產和語話生產,不惜曲解馬克思的話,竟然認為馬克思的下列話語是對實踐的分類:“思想、觀念、意識的生產最初是直接與人們的物質活動,與人們的物質交往,與現實生活的語言交織在一起的。觀念、思維、人們的精神交往在這裡還是人們物質關係的直接產物。表現在某一民族的政治、法律、道德、宗教、形而上學等的的語言中的精神生產也是這樣。”1我不相信張玉能看不懂這段話的明確的意思。馬克思分明是在談精神生產與物質生產分離的過程,即精神生產“最初”是與物質生產沒有分化、交織在一起,而以後則產生分化,形成獨立的精神生產。這段話不僅沒有證明所謂實踐包括精神生產、話語生產,反而證明了物質生產(實踐)是精神生產的基礎以及二者的分離的歷史過程。張玉能以及一些實踐美學家對實踐概念的修正,表明他們已經意識到實踐美學的基本觀點的不合理,但他們不是突破實踐美學的體系,而是企圖通過偷換概念來解決問題,結果造成了新的不可解決的矛盾。

張玉能不僅擴大了實踐的外延,還改變了實踐的內涵。他把實踐由現實的、異化的活動抬高為超越的、自由的活動。他一方面說“以物質生產為中心的社會實踐,永遠是現實的”,同時又“創造性地”提出了有“本真的實踐”和“異化的實踐”,本真的實踐是自由的;異化的實踐(他又歸結為“異化勞動”,似乎又拋棄了實踐的精神生產、話語生產的內涵)則有兩重性。對這些根本性的論斷,他沒有詳加論證,而是一筆帶過。何謂本真的實踐?它如何存在與“現實”中?他卻語焉不詳。張玉能一方面說以物質生產為中心的實踐“永遠是現實的”,又說實踐是本真的、自由的、超越的,這就產生了不可克服的矛盾。現實的就是與本真的相對而言,現實的就是異化的,不可能既是現實的又是本真的;現實的就是與超越的相對而言,超越就是超越現實,不可能既是現實的又是超越的。現實的也是與自由的相對而言,現實的就是必然的,不可能既是現實的,又是自由的。物質生產領域也正與自由的領域相對立,在物質生產領域裡不可能實現自由。馬克思指出:“事實上,自由王國只是在由必須和外在目的規定要做的勞動終止的地方才開始;因為按照事物的本性來說,它存在於真正物質生產領域的彼岸。……在這個必然王國的彼岸,作為目的本身的人類能力的發展,真正的自由王國,就開始了。但是,這個自由王國只有建立在必然王國是基礎上,才能繁榮起來。工作日的縮短是根本條件”1張玉能所謂的“本真的實踐”在現實中根本就不可能存在。自進入文明社會以來,人類的實踐就是以異化勞動的形式存在,沒有出現過本真的實踐。也許張玉能想說“共產主義”社會的實踐是本真的實踐,但這必然導致實踐的烏托邦化。因為前面已經引述過馬克思的話,物質生產不屬於自由王國,任何社會的物質生產都不是自由的;而自由王國只存在於精神生產的領域——“物質生產領域的彼岸”,馬克思認為“工作日的縮短是根本的條件”,因為在理想社會中,由於物質生產時間的縮短,人們有充分的時間從事自由的活動,包括藝術活動,以發展他們的天性,從而成為全面發展的人。如此說來,全面發展的人只能存在於自由的活動中,而不存在於實用的生產活動中;“本真的實踐”是臆造出來的概念,它並不存在於現實中,審美不能從“本真的實踐”中產生和得到解釋。這樣一來,實踐就只能是“非本真的實踐”,而審美只能與非本真的實踐產生關係了。非本真的實踐作為異化勞動怎麼能創造自由的美?面對這個新的矛盾,張玉能又提出了“非本真的實踐的兩重性”,即它一方面是異化勞動,另一方面也創造了美。他似乎在說非本真的實踐既是異化勞動,又不是異化勞動,這不是自相矛盾嗎?。如果說本真的實踐是自由的、超越的,那麼非本真的實踐(異化勞動)就只能是不自由的、非超越的,它不可能既是異化的,又是非異化的,或者說既是本真的又是非本真的。非本真的實踐也就不可能創造美。所以所謂非本真的實踐的兩重性,只是一種障眼法,目的是為建構一個實踐烏托邦打掩護。

二. 實踐創造了美嗎?

實踐美學是建立在“勞動創造了美”的基本命題之上的。這個虛假的命題已經遭到了廣泛的質疑和批駁。於是,張玉能擴大實踐的外延,使之包括精神生產和話語生產,企圖挽救實踐美學。但是在論證中,他又不敢涉及生存的超越性包括精神的超越性,因為這就等於向後實踐美學投降。與是他只能繼續訴諸“勞動創造了美”的老命題。這樣,他就又陷入了實踐美學自己掘下的陷阱。

首先,張文重複了實踐創造了世界(人化自然)和創造了人本身(人的人化)的觀點,並且在這個基礎上得出了實踐使人“超越現實並且自我超越”,成為自由的人、審美的人的結論。這裡,必須分析作為實踐結果的“人化自然”和“人的人化”,是什麼意義上的“人化”。是自由的、全面發展的'人的意義上嗎?不是,只是在現實的意義上,在異化的意義上。社會實踐是以異化勞動的形式存在的,它只能產生異化的人、現實的人,這是人的片面形式。因此,所謂實踐過程中“人的本質物件化”只是片面的本質,而不是全面的本質。我們知道,現實的、異化的人與自由的、全面發展的人是兩種根本不同的人的存在形式,只有後者才是審美主體。那麼,現實的、異化的人如何轉化為自由的、全面發展的人呢?這個問題是關鍵之處,含糊不得,但張玉能以及所有實踐美學家都在這個問題上含糊其詞。他先是說:“人在社會實踐中……不斷改變著自身的性狀,使自己不斷全面、豐富地發展,由私有制條件下的‘異化的人’逐步成長為每個人都得到自由發展的‘全面的人’,成為‘人化的人’”他還說:“這時,人(主體)與客體(自然)之間的關係就逐步有可能超越實用關係、認知關係,達到某種程度的實踐的自由而產生審美關係。”請注意,這裡的關鍵是實踐如何使人以及人與自然的關係轉變成了自由的。這個轉變是根本性的,是說明審美的產生和審美的本質的關鍵,含糊不得。對此,他使用了兩“逐步”。他認為,審美只所以可能,是因為在私有制下,通過實踐人可以“逐步”脫離異化成為自由的、全面發展的人;人與自然的關係也“逐步“變成自由的關係。如何“逐步”,他語焉不詳,含糊而過,在關鍵的地方打了馬虎眼。我們認為,由現實的存在到自由的存在,必須經過超越性的精神創造,而這種超越性來自生存的本質,審美就是這種超越的過程。張玉能認為不需要精神的超越,而只要經過實踐,就會“逐步”實現,這簡直是天方夜談。實踐不可能使人“由私有制條件下的‘異化的人’逐步地成長為每個人都得到自由發展的‘全面的人’”,實踐沒有這樣的功能,這種人在階級社會中從來沒存在過。在私有制度下,確實產生了審美,但這不是因為實踐使現實的人變成了自由、全面發展的人,而是因為人的存在本身具有超越性,通過精神的努力,克服了現實的束縛,超越了現實,成為自由、全面發展的人,成為審美主體。也許為了彌補這個邏輯上的漏洞,接下來張玉能又論述道:“因此,實踐是唯一一種能夠超越一切客體與主體、理性與感性、個體與社會、物質與精神、主客體間性與主體間性等等二元對立的超越的動態過程,而且也是一種人類超越現實並且自我超越的開放過程。”這裡,實踐烏托邦的思想得到了充分的顯現。實踐果真有這樣神奇的作用嗎?否。首先,正是實踐才使這種對立產生。在前實踐的原始社會,還沒有產生主體與客體、理性與感性、個體與社會、物質與精神等對立。實踐的產生使原始存在的混沌同一分裂,變為上述諸元的對立的統一。其次,雖然在一定的現實條件下,實踐中上述對立的雙方具有了統一性,但絕對沒有解決雙方的對立。恰恰相反,特別是現代性實踐的發展,已經造成了人與世界以及人自身的嚴重分裂和劇烈衝突,主體與客體、理性與感性、物質與精神等對立空前嚴重。這種生存狀況是對實踐烏托邦的最好駁斥。此外,張玉能說實踐是超越現實和超越自我的過程,也是令人一頭霧水。實踐是現實活動,其基本形式是物質生活資料的生產,它只能滿足人的物質生存需求,而不能滿足人的自由的精神需求,那麼,實踐如何能夠超越現實,達到彼岸世界呢?同樣,實踐也只能塑造現實的自我,而不能超越自我而達到自由的自我。超越現實和超越自我,都不是實踐的功能,而是精神的功能、審美的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