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對樂府詩的拓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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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淵明,晚年更名潛,字元亮,號“五柳先生”,諡號“靖節先生”(死後由朋友劉宋著名人顏延之所諡),出身於沒落仕宦家庭,我國第一位傑出的山水田園詩人。晉世名淵明,入劉宋後改名潛。唐人避唐高祖諱,稱陶深明或陶泉明。大約生於365年。曾任江州祭酒,建威參軍,鎮軍參軍,彭澤縣令等,自做彭澤縣令八十多天便棄職而去,從此歸隱田園。他是中國第一位田園詩人。

陶淵明對樂府詩的拓展

從留存下來的樂府詩《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可以發現,陶淵明首次將樂府運用於私人交誼,拓展了樂府詩的表現功能。陶淵明不僅在田園詩、營造意境、平淡風格等方面孤明先發,其在樂府詩創作的開創之功也應該受到重視。

《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用相和舊題。《宋書·樂志》卷三即載有東阿王曹植所作楚調怨詩《明月》(明月照高樓)一篇,由七解組成。智匠《古今樂錄》轉引王僧虔《大明三年宴樂伎錄》:“楚調曲有《白頭吟行》《泰山吟行》《樑甫吟行》《東武琵琶吟行》《怨詩行》,其器有笙、笛弄、節、琴、箏、琵琶、瑟七種。”《樂府詩集》說:“楚調者,漢房中樂也。高帝樂楚聲,故房中樂皆楚聲也。側調者,生於楚調,與前三調(平調、清調、瑟調)總謂之相和調。”吳兢《樂府古題要解》《怨歌行》解題雲:“一曰《怨詩行》。古詞雲‘為君既不易,為臣良獨難’,言周公推心輔政,二叔流言,致有雷雨拔木之變。”知“楚調”乃漢代相和舊曲一個曲調,《怨詩行》是其中一個曲題。陶淵明將作品標示為“怨詩楚調”,說明他知道自己是在以相和舊曲寫作歌辭。該詩也被《樂府詩集》收入到《相和歌辭·楚調曲》當中。

重要的不是陶淵明懂得相和歌,而是他將樂府舊題施用於私人情感交流。《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為陶淵明晚年所作,帶有人生總結之意:“天道幽且遠,鬼神茫昧然。結髮念善事,僶俛六九年。弱冠逢世阻,始室喪其偏。炎火屢焚如,螟蜮恣中田。風雨縱橫至,收斂不盈廛。夏日長抱飢,寒夜無被眠。造夕思雞鳴,及晨願烏遷。在己何怨天,離憂悽目前。吁嗟身後名,於我若浮煙。慷慨獨悲歌,鍾期信為賢。”陶澍《陶靖節集》注引趙泉山曰:“集中惟此詩,歷敘平素多艱如此。而一言一字,率直致而務紀實也。”蔣薰評《陶淵明詩集》:“公年五十餘作此詩,追念前此,飢寒坎坷,發為悲歌,惟龐、鄧如鍾期可與知己道也。”邱嘉穗《東山草堂陶詩箋》:“又題明示龐主簿、鄧治中……是以己之慷慨悲歌自託於伯牙之善彈,而以知音望龐、鄧如鍾子期也。”袁行霈說:“此詩中吐露衷曲,非泛泛之交所以與言也。”可見陶淵明此作沒有偏離曲調本事,只是將古辭“為君既不易,為臣良獨難”所表達的難得信任關係擴充套件到整個世態炎涼、人生艱難。他的特殊之處是以此作為和私人溝通情感的一種方式。如同詩題所示,詩是贈給龐主簿、鄧治中兩位友人的,旨在向知己傾吐衷腸。

樂府是表演藝術,具有開放性、公共性。因此樂府詩寫作與一般詩歌創作不同,總是要考慮其作為表演藝術的儀式作用,作為禮樂文化組成部分的政治功用。即使是那些從民間採集來的樂府曲調在表演時也要起到“觀風俗,知薄厚”的作用。建安以後樂府詩創作進入有主名時代,魏之三祖為樂府寫作相和歌辭,具有很高個性化色彩,但還是很好地完成了樂府儀式功能。樂府創作進入有主名時代以後,抒發個人懷抱成了樂府創作一個重要功能,如曹操借古題而寫時事,曹植擬舊篇而抒懷抱,但這些樂府還沒有用作與知己私下贈答。衡之以“興”“觀”“群”“怨”,知樂府詩學功能還是發之以“興”“怨”,而歸結“群”與“觀”,公共屬性有餘而個體屬性不足,很少用於個體間情感交流。而《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以樂府酬贈知己,實現了樂府由公共屬性向個體屬性的.巨大轉變。它是中國詩歌史上第一首明確標明施用於個體交際的樂府詩。可惜陶淵明這一獨創來得過早,在當時及其後的很長時間內沒有得到繼承和模仿。此後直到盛唐近四百年間,也屬孤例單出,絕無僅有。漢魏到陳隋是樂府發展的黃金時代,也是文學群體交往的興盛時期,歷代都有大量樂府創作,同時也採用詩歌交流情感。但除了陶淵明,再無他人將二者結合起來以樂府進行酬唱贈答。即使是陶淵明自己,也僅留下了這一首作品。故而在整個漢魏六朝時期,《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既是樂府創作中的別調,也是應酬文學中的異響。

一直要到唐代,陶淵明對樂府詩學功能的開拓才產生了迴響。初唐開始有人以歌行贈答。如宋之問《冬宵引贈司馬承禎》、張楚金《逸人歌贈李山人》、丁仙芝《餘杭醉歌贈吳山人》等,但其例不多。到了開元、天寶年間,則群聲紛起,出現了一批有酬贈標記的樂府詩。如王維《臨高臺送黎拾遺》、孟浩然《大堤行寄萬七》、高適《古樂府飛龍曲留上陳左相》、儲光羲《昇天行貽盧六健》、李頎《放歌行答從弟墨卿》、杜甫《短歌行贈王郎司直》等,都是以寫作舊題樂府而行個體社交之能事,與《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同氣相應,異彩紛呈。岑參、李白、杜甫等人更是擴而大之,大量寫作樂府、新歌以酬唱、交際,其創作數量之多、質量之高,足為一時詩歌代表。如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熱海行送崔侍御還京》《輪臺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李白《西嶽雲臺歌送丹丘子》《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杜甫《丹青引贈曹將軍霸》《玄都壇歌寄元逸人》《醉時歌贈廣文館博士鄭虔》《相逢歌贈嚴二別駕》等,與陶淵明所作異聲同調,別見新致。高適《燕歌行》也是時人以樂府創作互相酬答的產物。其自述創作背景雲:“開元二十六年,客有從御史大夫張公出塞而還者,作《燕歌行》以示適。感征戍之事,因而和焉。”盛唐人不僅以樂府創作互相酬答、述志、切磋,還以之求取知音。如儲光羲《洛陽道五首獻呂四郎中》是向呂向干謁,高適《古樂府飛龍曲留上陳左相》是向陳希烈干謁,李頎《雙筍歌送李回兼呈劉四》是輾轉向人干謁。其中最為後人稱道者當屬李白。李白奉詔進京,初見賀知章,以《蜀道難》相示,被賀知章稱為“謫仙人”,成為千古佳話。總之,盛唐時期,以樂府創作進行個人交際、應酬不僅蔚然成風,而且形式多樣,寫出了眾多優秀作品,極大地促進了盛唐詩歌的繁榮。而這一切的源頭,不能不追溯到陶淵明《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

盛唐詩人對《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的廣泛迴應深刻揭示出了陶淵明在樂府詩功能開拓方面的重要價值。自此以後,樂府不僅可以用作公共表演和獨抒懷抱,而且可以用於交際應酬。陶淵明在詩歌史上的開創性作用應該得到更加全面的揭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