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現代文學、文化中的頹廢和城市-評李歐梵《現代性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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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現代文學、文化中的頹廢和城市-評李歐梵《現代性的追求》
現代性正在成為一個巨大的學術話題。這個話題深刻地影響到文學史研究,特別是現代文學的形成及其內在構造。李歐梵的《現代性的追求》是一部相當重要的著作。關注印刷文化對於現代性的意義,關注“新感覺”派小說以及城市文化的意義,考察“頹廢”的美學風格,這一切無不為現代文學研究提供了異於傳統的座標。如果說,“國民性”、鄉土中國、左翼文學、《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精神均是我們熟悉的範疇,那麼,《現代性的追求》提到的諸多問題顯示了新的視域。儘管這些問題已經在現代性研究中得到程度不同的論述,但是,這些問題進入中國現代文學研究仍然意義非凡。當然,如同人們時常發現的那樣,洞見與盲區往往是一枚硬幣的兩面。新的視域可能產生新的遮蔽。從這一意義上說,《現代性的追求》也存在某些疑問,至少存在一些值得進一步討論的空間。這肯定將引起一系列後續的對話——這篇書評不妨視為對話之一。
  自夏志清1961年出版《中國現代小說史》,開創海外中國現代文學研究以來,海外漢學界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不僅“蔚為風潮”,而且能人輩出。王德威曾指出:“在中堅一輩的學者中,李歐梵教授的成就,堪稱最受矚目。” ①李歐梵的現代文學研究,一方面和王德威一樣,重視晚清文學的現代性意義,力圖把中國現代文學的起源推向晚清;另一方面,他從美國學者卡林內斯庫在《現代性的五副面孔》中提出的“美學現代性”和“資產階級文明現代性”的對立這一基本問題出發,在反思現代性的問題視野會考察了中國現代文學、文化“現代性”追求的文化和美學特徵,特別是“城市-頹廢”文學、文化問題的提出,突破了中國現代文學研究中以“五四”啟蒙為分水嶺、建立在“線性進化論”基礎上的新/舊、傳統/現代等二元對立的常識框架,為重寫現代文學史提供了一條新的理論線索。《現代性的追求》(三聯書店2000年版)比較全面地反映出李歐梵近年來關於中國現代文學的研究成果。全書共分三輯,第一輯“真的惡聲”兩篇文章,分別討論了印刷業和中國的現代性以及魯迅思想的內在矛盾問題;第二輯“浪漫的與頹廢的”共六篇文章,主要討論了所謂“五四浪漫個人主義”和中國現代文學中的“城市-頹廢”;第三輯則收入了兩篇寫作於70年代初的文章,這是他應《劍橋中國史》之邀而作的兩篇關於中國現代文學歷程的長文。第二輯是全書的核心,用王德威的話來說是“最見其個人情性的發揮” ②。其中,《中國現代小說的先驅者——施蟄存、穆時英、劉吶鷗》和《漫談中國現代文學中的“頹廢”》兩篇文章,是其反思中國現代文學之現代性內部諸矛盾的集中體現。
  
  一
  
  在《漫談中國現代文學中的“頹廢”》(以下簡稱《漫談》)一文中,李歐梵首先指出:“從一個五四新文化運動的角度來談頹廢,當然是一件極為困難——甚至不可能的事。即使從新文化運動所用的詞彙來看,一切都是一個‘新’字,氣象一新,許多常用的意象指涉的是青春、萌芽、希望。” ③而“頹廢”(decadence)卻是一個有關於時間和歷史逐漸走向衰落的概念。卡林內斯庫指出,頹廢概念是一個古老的神話-宗教主題——“時間的破壞性和沒落的宿命” ④。在基督教文化傳統裡,關於時間、歷史的頹廢和進步的意識其實構成了一種辯證對立的複雜關係,因為基督教的“末日審判”信仰,使“千年至福的信念”和“末日的陰沉期望”共存於中世紀基督徒的內心意識中。而自文藝復興以來,隨著科學、理性和人道主義信念的確立,人們逐漸發展出了一套關於歷史是無限發展的樂觀主義信念——即所謂的“進步神話”,但在這種樂觀主義背後同樣伴生出一種新的“頹廢”觀念。“高度技術的發展同一種深刻的頹廢感顯得極為融洽。進步的事實沒有被否認,但越來越多的人懷著一種痛苦的失落和異化感覺來經驗進步的後果。” ⑤這種“頹廢”感從19世紀中後期法國象徵派詩歌中逐步發展起來,並最終形成了一種“現代性”自身的對立面——“美學現代性”。“這種美學現代性儘管有著種種含混之處,卻從根本上對立於另一種本質上屬資產階級的現代性,以及它關於無限進步、民主、普遍享有‘文明的舒適’等等的許諾” ⑥。在這一觀念下考察中國現代文學中的“頹廢”問題,李歐梵認為,雖然“五四”傳統致力於求“新”,但是作為與始發於西方的現代性有著千絲萬縷聯絡的中國現代文學,“頹廢”卻成為其中的一個不可忽視的概念。“它是和現代文學和歷史中關鍵問題——所謂‘現代性’(modernity)和因之而生的現代文學和藝術——密不可分的。” ⑦
  那麼,“頹廢”究竟在中國現代文學程序中具體扮演什麼角色?在所謂的“頹廢現代性”和“進步現代性”相對照的問題框架下觀照中國現代文學程序,中國現代文學將呈現出怎樣的美學和文化形態?在《漫談》一文中,李歐梵從時間觀念入手,指出“五四”時期《新青年》對“理性主義、人本主義、進步的觀念”等啟蒙精神的呼喚,對中國最大的衝擊是時間觀念的衝擊,即“從古代的迴圈變成近代西方式的時間直接前進——從過去經由現在而走向未來,所以,著眼點不在過去而在未來,從而對未來產生烏托邦式的憧憬”。這種線性前進的時間想象導致了一種新的歷史意識形態:“歷史不再是往事之鑑,而是前進的歷程,具有極度的發展(development)和進步(progress)意義。” ⑧因此,“五四”所繼承的“現代性”其實是卡氏意義上的所謂的“資產階級的現代性”,即所謂的“進步現代性”。“經過五四改頭換面之後(加上了人道主義、改良或革命思想和民族主義),變成了一種統治性的價值觀,文藝必須服膺這種價值觀。” ⑨由於“頹廢”從未作為“現代性”的另一面進入中國現代作家的追求視野,因此,在一切都求新的“五四”時代,“頹廢”作為一個關於墮落或衰敗的概念成為了一個“不道德的名詞”。
  李歐梵獨重“頹廢”的現代美學和文化意義,因為“頹廢”作為一種反資產階級庸俗現代性的美學立場,“它更注重藝術本身的現實距離,並進一步探究藝術世界的內在真諦” ⑩。因此,和當年夏志清立足於“純文學”框架勾畫出一條所謂非政治化的現代文學譜系一樣,李歐梵則基於“頹廢美學”立場,在中國現代文學版圖中構建出一條“頹廢”文學史線索。在《追求》第二輯的後三篇文章裡,李歐梵追尋了中國現代主義文學的歷史譜系,它上接中國晚明文學、《紅樓夢》,下接新感覺派、葉靈鳳、張愛玲,在某種意義上還包括魯迅和郁達夫。雖然中國的“頹廢文學”特別是“新感覺派”的作品與西方的“頹廢文學”有著相當密切的聯絡,然而李歐梵卻進一步指出,這些城市頹廢作家“在模仿英法頹廢之餘,並沒有完全體會到其背後的文化意蘊……其資源仍來自‘五四’新文學商業化以後的時髦和摩登”。在這張頹廢系列圖中,他認為只有張愛玲是一個例外,因為這位女作家作品中的“荒涼感”,包含著對“時間和歷史的反思”,是對於“現代歷史洪流的倉猝和破壞的反應”。(李歐梵認為魯迅的某些作品已經“跨入了西方現代主義文學的門檻”,但是魯迅的“那種彷徨的心靈並沒有完全迷失在虛無主義之中”,最終還是“退回”到中國現實中,加入了“他的同時代人的那種‘現代化程序’”。)